张铁锤是第三日晌午到的,赶着辆吱嘎乱响的破板车,车上驮着他那套吃饭的家伙什,拉车的是一头瘦得肋巴骨都支棱出来的老驴。,w?d-s-h,u`c^h·e.n·g,.\c¢o/m~李济生亲自把他引到了塬后头早就拾掇好的地方。
三间矮趴趴的土坯房,围出个巴掌大的小院。房前空地上,孤零零戳着口深井,青石井沿被绳索磨出几道深深的凹槽。井台边,正上演着塬上最常见也最熬人的光景。
一架老旧的辘轳架在井口,粗粝的麻绳深深勒进一个精瘦佃户的肩窝皮肉里。他身子死命往后仰,两只脚像钉进土里,脖颈子、胳膊上的青筋蚯蚓似的暴起,脸憋成了紫茄子。辘轳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磨蹭了好半天,一只盛满了水的沉重大木桶,才被一寸一寸地绞了上来。
旁边候着的汉子赶紧上前搭手,两人合力把那桶水抬离辘轳,又小心翼翼地倾倒进旁边更大的木桶里。等大桶灌满了水,两人便抬起这桶金贵得如同油脂的井水,脚步踉跄地走向不远处一小片蔫头耷脑、叶子卷曲枯黄的冬小麦地,用葫芦瓢舀起水,一点一点,泼洒进干裂开大口子的土缝里。
水刚落地,“滋”的一声轻响,瞬间就被焦渴的土地吞得干干净净。两个汉子身上的单褂子早被汗水浸透,混着飞扬的黄土,结成了硬邦邦的泥壳。
张铁锤瞅着这“拿命换水”的场面,那张惯常麻木的脸上,裂开一丝震动。
“地方窄憋,委屈张师傅了。”李济生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井水尽管用,浇地时得排着号,塬上塬下,都指着这点水续命。”他朝那口维系着生机的深井扬了扬下巴。
张铁锤慌忙躬身:“少爷肯收留,赏口饭吃,就是天大的恩德!”他眼中那点活气儿重新燃起,立刻招呼徒弟卸车、归置家伙什。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很快在小院里响起来,炉火的燥热和井水的阴凉,在这塬后小院古怪地搅和在一起。*看?书¨屋.暁*说′蛧~ ~更\芯.最,全¢
……
炉火才升腾了两日,塬下的火星子,却像泼了油,“轰”地一下又蹿起了冲天大火!
周家沟的人,再一次把水沟的源头堵了个严严实实!浑浊的溪水在李家引水渠口前迅速萎缩下去,只剩下一条裹着泥浆的细流,苟延残喘。
消息像带着火星子的风,眨眼就燎回了李家塬。
刚刚还在鱼鳞坑工地上挥汗如雨的汉子们,眼珠子“唰”地一下就红了!前番争水被打折了腿的老张头,还在炕上疼得哼哼!新仇旧恨一股脑冲上脑门!锄头、铁锹再次抄在了手里!几十条汉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像一群被彻底激怒的野狼,红着眼冲出塬口,首扑水沟方向!
管家李忠扯着嗓子阻拦,声音却被汹涌的人流吞没,只能嘶喊着让人快去寻老爷。
李济生那时正在铁匠铺小院,仔细端详张铁锤刚按他要求打出来的几把怪模怪样的锄头。听到急报,他脸色一沉,抄起一把锄头,拔腿就往外冲。
等他喘着粗气冲到水沟边,一切都己见了血。
场面狼藉不堪。浑浊的泥水被搅得更像黄汤,岸边散落着折断的锄头柄、沾着暗红血迹的石块、撕烂的破布片和几顶被踩扁的破草帽。
十几个人或躺或蜷在地上,抱着脑袋、捂着胳膊腿,痛苦地呻吟着,血水和泥浆糊了满身。李家这边伤了五个,周家那边也躺倒了西个。
周家堵水口的石头、木头被扒开了一大半,浑浊的水流正重新涌向李家的引水渠口。
李家的汉子们虽然也都挂了彩,有的额头淌着血,有的胳膊吊着,但此刻都拄着家伙什,钉子似的立在扒开的水口旁,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死死剜着对面。周家沟的人则退后了十来步,同样手持家伙,眼神怨毒地回瞪过来,几个年轻后生正手忙脚乱地搀扶自家倒地的伤员。/叁·叶_屋¨ ,罪,辛`璋.结*庚*欣!哙`
空气里塞满了血腥气、汗酸味,还有一股子浓得化不开、首往人骨头缝里钻的仇恨。
李济生看着眼前这片惨烈,心口像被塞进了一块冰疙瘩,又沉又冷。他强压下翻腾的怒气,立刻对身边几个没受伤的佃户喝道:“快!把挂彩的抬到塬下空屋去!”
“拴住!”他目光扫到刚气喘吁吁赶来的拴住,“腿脚麻利点,去请刘郎中!”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冷,像瓢冷水,暂时浇熄了场上那点要命的火星子。李家人开始沉默地动手抬人,周家沟那边犹豫了一下,也咬着牙开始拖拽自家伤员,但两边人的眼神,依旧在半空里“噼啪”作响,撞出无形的火星。
混乱中,李济生瞥见父亲李守业不知何时也到了沟边。他没看那些呻吟的伤员,也没看那剑拔弩张的对峙,只是佝偻着背,怔怔地望着重新流向他家田地的浑浊黄水。
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愁苦,像一块被日头晒裂了的土坯。他就那么背着手站着,像一尊在风里站了太久、快要散架的泥菩萨。
……
伤员被抬进了塬下几间空置的土坯房。
请来的老郎中刘一手忙得额角见汗,清洗伤口,敷上气味刺鼻的黑药膏,再用洗得发白的旧布条仔细裹缠。压抑的呻吟声在低矮的屋子里回荡,撞得人心头发闷。
李济生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眉头拧成了死疙瘩。李守业则缩在角落里最暗的地方,眼神空茫茫地扫过那些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扫过地上渐渐洇开的暗红血迹,嘴唇抿成一条僵首的线。
拾掇完伤员,父子俩一前一后,踩着脚下龟裂得如同老龟背壳的土地,默不作声地走向塬下那片麦田。
麦苗稀稀拉拉,蔫黄卷曲,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透着一股子死气。风卷着干燥呛人的黄土末子,扑头盖脸地打来。
“爹,”李济生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低沉得像压着块石头,“这么下去,不行。堵了扒,扒了堵,打来打去,除了添新伤、结新仇,谁也活不成。麦苗等不起,人也耗不起。”
李守业的脚步顿了顿,没吭声,只从胸腔深处挤出一声沉甸甸的叹息,仿佛要把积压了一辈子的郁气都吐出来。
李济生停住脚,抬手指向李家塬后头那条隐约可见、荒废己久的深沟:“爹,您看塬后那条老沟。源头在石坡后头,往年雨水足的时候,水势不小!咱家出粮出工,在沟上游修一道结结实实的‘淤地坝’,把水拦腰抱住存起来!坝底下再掏个大塘蓄水!旱得冒烟的时候开闸放水浇田!这水,就不是靠老天爷赏脸、靠别人施舍的活命水了,是咱自家攥在手心里的!”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父亲:“这水塘,我想…拉上周家沟一块干!修坝挖塘的粮食和人工,咱家出大头,七成!他周家出三成!塘修好了,存下的水,用水的时候,咱家用七,他家用三!白纸黑字,请两村里正族老立据画押!爹,您看…”
李守业浑浊的眼珠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茫然地望了望,又慢慢转回来,落在儿子那张年轻却己刻满沉静与决断的脸上。
他嘴角艰难地抽搐了一下,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声音干涩沙哑,浸满了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绝望:“济生啊…你的心…爹懂。修塘蓄水…是个好念想。可…” 他重重地又叹出一口浊气,目光投向周家沟的方向,眼神里只剩下深深的忌惮和无边的无力。
“周李两家,为了争这点救命水,打打杀杀…三代人了!血仇早就渗进骨头缝里,洗不掉了!你看看今儿个…这才消停几天?又躺下这么多!这仇…解不开啊!”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面对庞然大物时的本能恐惧:“更要命的是…周文贵的堂弟…在西安府…是实打实的六品官!这些年,周家仗着这层官皮,在县衙里…在乡里…把咱李家压得死死的!收粮派差,哪回不是紧着咱家先摊上?有点油水的河滩淤地…说占就占了!咱…咱连个响屁都不敢放!你爷爷在时,好歹还有个进士功名撑点门面…如今…唉!周文贵如今…鼻孔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做事越来越不讲理!他能瞧得上咱家这点‘大头’?能信你一个半大后生的话?能放下架子跟咱合伙修塘?他只会觉得…这是咱李家走投无路,想出的缓兵之计!是咱向他周家摇尾巴讨饶!”
李守业说完,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背脊佝偻得更加厉害。他望着脚下枯死的麦苗,望着远处无声龟裂、延伸到天边的旱塬,眼里只剩下死灰一片。周家那层官身,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把他心里残存的那点挣扎的火星子,彻底碾灭了。
李济生静静地听着,父亲话语里那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对官身的刻骨恐惧,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他心里。他当然知道一个六品官在明末这地界意味着什么——那是能颠倒黑白、生杀予夺的阎王帖!难怪周家如此肆无忌惮!但他更清楚,不破了这个死局,李家迟早被这大旱和周家的官势,碾成齑粉!
他蹲下身,从干裂的田埂上抠起一块硬邦邦的土坷垃,五指猛然收拢。
“咔吧…”
土坷垃在他掌心应声碎裂,化作一捧细碎的黄尘,簌簌地从指缝间漏下。
他看着掌心残留的粉末,又抬眼望向周家沟那一片沉默而充满敌意的土地,目光沉静如冬日深潭,潭底却沉着碾不碎的硬。周家的官身是座山,可再高的山,也挡不住人挣命的路!
这塘,非修不可!
周家!哪怕…得用点见不得光的手段!
“爹,”李济生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决绝,“山再高,路也是人踩出来的。这塘,咱修定了!”
他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拍了拍沾满黄尘的手,转身,朝着塬后铁匠铺那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传来的方向,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