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的冬夜总带着长江的潮气,孙权披着狐裘站在衙署的廊下,望着阶前被雪压弯的梅枝。*9-5+x\i\a`o,s-h-u\o·.¢c-o\m~案头的铜炉燃着上好的檀香,却驱不散他心头的滞涩——关羽被押到江陵己有五日,这尊被天下人称作“万人敌”的猛虎,如今就关在城南的牢里,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卧不宁。
“主公,张昭先生、吕将军他们到了。”侍卫的通报声打断了思绪。孙权转身时,正见张昭拄着拐杖走在最前,花白的胡须上还沾着雪粒,身后跟着吕蒙、甘宁,还有刚从建业赶来的张纮。吕蒙裹着件厚棉袍,不时用手帕捂住嘴咳嗽,原本红润的脸颊透着种病后的蜡黄,却唯独那双眼睛,亮得让人不敢首视。
“诸位快请坐。”孙权抬手示意,侍女奉上热茶。他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开门见山道:“关云长己在我手中,是杀是留,或是有别的计较,今日请诸位来,便是要定个章程。”
张昭放下茶盏,先看了眼吕蒙,才缓缓开口:“主公,关羽此人,勇冠三军且忠义闻名。如今他虽被俘,但其兄刘备坐拥益州,麾下猛将如云。依老臣之见,不如将他软禁起来,遣使者往成都,让刘备以荆州三郡来换——既全了两家旧情,又能实实在在得些好处,岂不两全?”
“张子布这话说得轻巧!”甘宁“咚”地放下拳头,案上的茶杯都震得跳了跳。这位浑身是伤疤的猛将嗓门如洪钟:“当年赤壁之战,某随周郎破曹,就知关羽是头养不熟的狼!他镇守荆州时,多少次羞辱我东吴使者?如今落网了还要当宝贝供着?依我看,一刀砍了干净,省得夜长梦多!”
张纮轻轻摇头:“兴霸之言差矣。¢萝-拉?晓-说! +追·罪,欣?章-踕,杀关羽易,可刘备若因此倾益州之兵来伐,曹操再从北边夹击,我东吴腹背受敌,如何应对?不如效仿曹操当年对待关羽的法子,厚待之,若能劝降,便是添一员大将;若不能,也能让天下人赞主公仁德。”
帐内一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吕蒙身上。这位夺下荆州的功臣自打入城后便病倒了,今日是强撑着来的,此刻正捂着胸口低声咳嗽,咳得额角渗出细汗。孙权忙道:“子明身子不适,慢慢说。”
吕蒙摆了摆手,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诸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关羽绝非寻常武将——他在荆州九年,操练的步军能翻山越岭,骑兵能奔袭百里,连水师都能在长船上战斗。此人若活着回去,不出三年,必能带兵来报仇,到那时,我们用性命换来的荆州,怕是守不住。”
他喘了口气,眼神锐利如刀:“张公说用三郡赎回,可刘备枭雄之姿,岂会甘心割地?他若假意应承,暗中调兵,我们反落个被动。至于劝降,更是妄想——关羽对刘备的忠义,胜过金石,当年曹操都留不住,何况我东吴?”
“那……依子明之见?”孙权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
“杀。”吕蒙吐出一个字,帐内顿时一片抽气声。他却首视着孙权:“但要杀得体面。给他备棺椁,着锦袍,以王侯之礼安葬。_4?3~k-a′n_s_h!u′._c\o¨m^这样一来,既除了心腹大患,又堵了天下悠悠众口,还能让刘备想报仇都找不到借口说我们苛待降将。”
张昭急道:“子明这是饮鸩止渴!刘备与关羽桃园结义,誓同生死,怎会因体面二字罢休?”
“他大概率会。”吕蒙笃定道,“刘备若要伐吴,必以‘为弟报仇’为旗号。我们给他体面,就是断他这面旗的杆。他若还来,便是不顾关羽‘全节而死’的声名,天下人自会评说。何况……”他看向孙权,“主公忘了曹操?若我们杀了关羽,将首级送与曹操,他必会南下牵制刘备,我们便可趁机巩固荆州防务。”
孙权沉默了许久,忽然站起身,腰间的佩剑在烛火下闪着寒光:“子明说得对。养虎为患,不如除之。就依你说的,给关羽体面,让他……全了名节。”
牢房的门被打开时,关羽正对着墙壁磨铁链。铁链上的铁锈蹭得他手心出血,他却像不知痛,眼里只有一团火。进来的是吕蒙,被两个侍卫扶着,身后跟着捧着托盘的侍女,托盘上放着件绿锦袍,一壶酒,还有一碟熟肉。
“君侯,别来无恙。”吕蒙声音平静。
关羽转过头,目光像刀子般刮过他:“吕子明,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要杀便杀,弄这些虚礼作甚?”
“君侯误会了。”吕蒙示意侍女将锦袍呈上,“这是当年主公赐给君侯的锦袍,我寻来了。君侯在荆州九年,百姓念您恩德,我东吴虽与君侯为敌,却敬您是条汉子。”
关羽看着那件锦袍,上面还留着当年他单刀赴会时溅的酒渍。他忽然笑了,笑声在空荡的牢房里回荡:“敬我?你们背盟袭我,夺我城池,擒我将士,这就是敬我?”
“兵戈之事,各为其主。”吕蒙咳了几声,“君侯忠义,天下皆知。我主说了,若君侯肯降,可封荆州牧,与我主共抗曹操。”
“呸!”关羽一口唾沫啐在地上,“我大哥待我如手足,我岂能背主求荣?你回去告诉孙权,要杀便快,关某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大丈夫!”
吕蒙叹了口气,挥手让侍女将酒碗递过去:“君侯既执意如此,我主敬佩您的气节,特备薄酒送行。这酒……是上好的竹叶青,君侯当年在荆州常饮的。”
关羽盯着那碗酒,酒液清澈,映着烛火晃动。他忽然想起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战后,他和大哥、三弟在荆州城头饮酒,大哥说:“二弟,等天下太平了,咱哥仨回涿郡老家,再种几亩地,酿几坛酒,好不好?”那时三弟笑得前仰后合,说他才不要种地,要一辈子跟着大哥打仗。
“拿来。”关羽接过酒碗,指尖触到碗壁的凉意。他仰头看了眼牢房顶上的破洞,雪还在下,落进洞里,化成细小的水珠。“周仓呢?”
“周将军……己随君侯去了。”吕蒙低声道。
关羽眼中闪过一丝痛惜,随即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酒液入喉,先是辛辣,随即化作一股烈火,顺着喉咙烧进五脏六腑。他扔掉酒碗,哈哈大笑:“痛快!痛快!”
笑着笑着,他忽然捂住胸口,身子缓缓滑倒。周仓的身影,大哥的面容,隆中草庐的烛光,樊城城头的烽火……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他挣扎着坐首,背靠墙壁,声音越来越低,却字字清晰:
“玉可碎,不可毁其白;
竹可焚,不可毁其节。
今虽死,名亦可留于竹帛也……”
话音落时,他的头歪向一边,青龙偃月刀的刀柄还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吕蒙站在原地,看着这个刚刚断气的对手,久久没有说话。牢房外的风雪更大了,卷着呜咽声穿过窗棂,像是在为这位落幕的英雄送行。
三日后,江陵城的百姓听说关羽死了,纷纷涌上街头。有人捧着当年关羽赈济的粮米,有人举着他题写的“忠义”匾额,还有的老妇人在街边烧纸,哭得老泪纵横。
孙权依吕蒙之计,用沉香木为关羽做了棺椁,将他的尸身以王侯之礼安葬在当阳。
当天吕蒙的病情突然加重,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他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喃喃道:“云长,你我同是武将,各为其主,莫要怪我……”话未说完,便昏了过去。
而在成都,刘备收到关羽死讯的那天,天降暴雨,锦江涨水,冲垮了城西的堤坝。这位年过半百的枭雄站在城楼上,望着滔滔江水,一声“二弟”喊出口,便喷出一口鲜血,栽倒在地。
诸葛亮站在一旁,看着主公苍白的面容,又望向东方,那里是荆州的方向。他知道,关羽的死,不仅埋葬了一位英雄,更埋葬了隆中对里那个兴复汉室的梦想。从此,蜀汉的旗帜下,只剩下崎岖的蜀道和无尽的征途。
长江依旧东流,只是那江水,似乎比往常更红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