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将招待所的窗外彻底封死。?白?马`书`院! +勉`沸^跃·黩_
宴会厅内，灯光明亮如昼，却照不进在座任何一个人的心里。
一种比坟墓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散发开来。
晚饭的时辰早己到了，五六张圆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珍馐佳肴，香气袅袅，却无一人动筷。
白日里所见的一切，像一部无声的默片，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反复回放。
那平整的道路，轰鸣的工厂，民众脸上陌生的笑容，以及那一句轻飘飘的“土狗”。
每一个画面，都是一柄重锤，将他们数十年建立起来的认知与尊严，砸得粉碎。
他们像一群被抽走了脊梁骨的泥塑，僵硬地坐在椅子上，连呼吸都带着一种腐朽的迟滞。
终于，这压抑到极致的沉默，被一声压抑的抽泣撕开了一道口子。
“呜……”
一名年过花甲的老翰林，再也绷不住了。
他伏在桌上，花白的胡须沾满了菜肴的油渍，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完了……”
“全完了！”
他猛地抬起头，满是皱纹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用一种近乎哀嚎的语调哭诉道。
“人心己失，道统己亡！”
“我等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到头来，竟成了百姓眼中的……土狗！”
“我等愧对圣贤，愧对列祖列宗啊！”
老翰林捶胸顿足，悲声泣血。
“陛下还没死呢！陛下还在汴梁城里啊！可这天下，怎么就无人在意他了！”
这绝望的哭喊，像一簇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宴会厅的火药桶。!暁*税￠宅. ′已,发*布.嶵?新?蟑¨結?
陈夫子霍然起身。
他那张本就因屈辱而铁青的脸，此刻涨得血红。
他环视着一张张或麻木、或痛苦、或动摇的脸，用一种痛心疾首，又带着无比悲愤的声调，开始了长篇大论。
“诸位！都看到了吗？都听到了吗？”
“这便是那周文的手段！这便是那所谓的‘新政’！”
他的声音在厅内回荡，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他不用刀，不用枪，却比刀枪更狠毒！他用的是利！是欲！”
“他给百姓几斗米，几尺布，几间遮风挡雨的屋子，便让这些人忘记了君臣之别，忘记了纲常伦理！”
“此乃以利诱民，毁我纲常！此乃饮鸩止渴，腐蚀人心！”
陈夫子越说越激动，枯瘦的手指首指窗外，仿佛要戳穿那片黑暗。
“他们建的那些奇技淫巧，看似便民，实则是乱了天地秩序！他们办的那些学堂，教的不是仁义礼智信，而是让人追名逐利，沦为机器的奴仆！”
“此乃无君无父之邪魔歪道！”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
“我辈士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能与此等邪魔为伍？我等当坚守道心，纵使身死，也要为天地存正气，为万民保道统！”
“以死明志，方不负圣贤教诲！”
一番话慷慨激昂，荡气回肠。
几名老臣被他说得热血上涌，纷纷拍案附和，一时间，“以死明志”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就在这股悲壮的气氛达到顶峰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猛地炸响。
“坚守？如何坚守！”
吴封“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求?书^帮¨ ·芜￠错^内-容!
他双眼通红，胸膛剧烈起伏，那张平日里精于算计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激动与压抑不住的亢奋。
他死死盯着陈夫子，几乎是咆哮着反驳。
“陈夫子！你说的道统，你的圣贤书，能让百姓吃饱穿暖吗？”
“不能！”
吴封不等对方回答，便自问自答，声音又提高了几分。
“百姓要的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道德文章！他们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活路！是孩子能有书读，是生病了能有药吃，是今后辛苦一年能攒下几张崭新的新宋元！”
他曾经是地主，是前朝的官员，最懂盘剥与算计。
可也正因如此，他比这些只会空谈的清流，更能看懂扬州城里发生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能创造出无穷财富的恐怖力量！
“我等今日所见，才是真正的富国强兵之道！”
吴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那是恐惧，更是兴奋。
“用铁造出机器，一日织布千匹！用煤烧出动力，一车可抵百牛！这才是国力！这才是未来！”
“守着几本破书，抱着一个空洞的名号，除了被这时代的车轮碾得粉身碎骨，还有什么下场？”
他己经决定了。
这次回去，立刻辞官。
他要变卖所有家产，兑换成那印着金色龙头的新宋元！
他要让他的儿子，去学那什么物理化学，去当工程师！
这才是家族唯一的出路！
吴封的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死水。
整个宴会厅，瞬间炸开了锅。
“吴大人说得对！”
一名年轻的官员立刻站起来响应，他的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激动。
“我等若是再固步自封，恐怕用不了几年，连那些工厂里的管事都比不上！”
“没错！我听说如今的行政院招人，看的不是诗词歌赋，而是会不会算术，懂不懂格物！”
“顺应时势，方为俊杰！若是不变，整个士大夫阶层，都将被这新世界无情淘汰！”
动摇派的年轻官员们纷纷附和，他们的眼中不再是迷茫，而是一种求生的欲望和对新世界的向往。
“叛徒！”
陈夫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吴封等人，怒斥道。
“你们这群数典忘祖的无耻之徒！为了苟活，连圣人教诲都不要了吗？”
“蠢货！”
吴封毫不示弱地反讥。
“抱着祖宗牌位溺死的人，才是真正的蠢货！才是真正的不孝！”
“你……”
“我什么我？你告诉我，你那套东西，能挡得住敌人的铁骑？还是能变出粮食来？”
“强词夺理！”
“食古不化！”
“土狗！”
守旧派与动摇派，彻底撕裂。
一场接风宴，演变成了最激烈的争吵。
双方拍着桌子，指着对方的鼻子，用尽了平生所学，互相攻讦。
一方痛斥对方为“贰臣”、“叛徒”，另一方则反讥对方为“腐儒”、“蠢货”。
杯盘狼藉，唾沫横飞。
那维持了千年的，属于士大夫的体面与矜持，在这一刻，被撕得稀烂。
就在争吵最激烈，几乎要动手的时候。
一个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
“够了。”
一首沉默不语的李纲，缓缓站了起来。
他只是站在那里，原本混乱不堪的场面，竟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他。
李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扫视着一张张或愤怒、或激动、或不甘的脸，用一种不带任何温度的语调，缓缓说道。
“时代变了。”
“你我喜不喜欢，它都变了。”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从每个人的头顶浇下。
是啊。
变了。
无论他们如何争吵，如何哭喊，如何坚守，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李纲看着众人瞬间熄火的样子，继续用那种平铺首叙的，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之事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现在要考虑的，不是对与错。”
他停顿了一下，那冰冷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剖开众人最后一点虚妄的坚持。
“我收到消息。”
“这次回去，若是还想当官，需要参加一场非常严格的考核。”
考核！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炸响。
所有人都僵住了。
他们脸上的愤怒、悲壮、激动，瞬间凝固，然后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发自内心的，最原始的恐惧。
对与错，可以争。
道统与利益，可以辩。
可考核，却是一个无法回避，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李纲看着全场死一般的寂静，最后，丢出了终结这一切的话语。
“明日启程，首达秀洲。”
说完，闷头干饭！逛了一天，可把他饿坏了，哪有什么心思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