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w\a.n\o¨p+e~n¨.?c-o!m!
或者说,是一夜无眠。
第二日天光放亮,陈夫子便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但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却燃烧着一股近乎偏执的火焰。
昨夜林安的那些话,那些问题,像一根根毒刺,扎得他体无完肤。
但他不信。
他不信这天下人心,能被几碗肉,几间房就轻易收买。
圣贤教化数千年,纲常伦理早己深入骨髓。
那林安所展示的,不过是粉饰过的太平,是空中楼阁。
只要走出这招待所,走到真正的扬州城里去,必然能看到真相。
必然有心怀前朝,不忿这反贼统治的义民!
他要找到他们,用最真实的人心,去撕烂林安那张得意的嘴脸!
“王御史,你随我同去。”
陈夫子唤了一声他最亲近的同僚。
几名同样彻夜难眠,心中愤懑的老臣也立刻响应,纷纷换上便服。
他们脱下了那身刺眼的官袍,换上了寻常的绸缎长衫,自以为能融入市井。
然而,他们头顶束起的发髻,和那股浸入骨子里的、属于士大夫的倨傲,却像黑夜里的火把,根本无从遮掩。
一行七八人,怀着一种忐忑、不甘又带着一丝隐秘期待的复杂心情,走出了招待所。
清晨的扬州街道,像一盆清水,瞬间浇在他们心头。
宽阔平整的水泥路,干净得似乎能倒映出人影。
街道两旁,不见随处倾倒的垃圾,闻不到熟悉的污秽恶臭。
只有晨风带来的,淡淡的草木清香和食物的香气。¨7~8*x,s\w?.+c,o*m,
行人往来,衣衫普遍是朴素的蓝灰色短打,却不见一个补丁。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安然和忙碌,步履匆匆,精神饱满。
“听说了吗?秀洲三号纺织厂又在招工了,这次要五百人,包吃住,转正后每月薪俸加五十新宋元呢,五百封顶!”
“真的?我家那小子正好闲着,下午就让他去报名!”
“快些走,百货商店今早有新到的肥皂,去晚了可就抢不着了。”
“你看了昨天的《扬州日报》没?说准备修一条首达杭州秀洲的铁路,过几年就能通车了!”
擦身而过的只言片语,钻进陈夫子等人的耳朵里。
他们听到了“工厂”、“招工”、“新宋元”、“报纸”、“铁路”……
这些全新的,陌生的词汇,构筑成了一个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对话体系。
没有人在谈论苛捐杂税。
没有人在抱怨官府欺压。
甚至,没有一个人,提起“大宋”,提起“官家”。
仿佛被遗忘了。
这群穿着长衫的旧官僚,走在这人群中,就像一群从古画里走出来的鬼魂,与这个活色生香的世界,格格不入。
一种强烈的疏离感和不适,攫住了他们。
陈夫子强压下心头的不安,领着众人,走进了一家临街的茶馆。
茶馆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几位客官,里面请!”
茶馆老板是个精明干练的中年人,他一眼就看出这几位气质不凡,虽然穿着便服,但那料子和举止,绝非寻常百姓,连忙热情地迎了上来。¢餿?飕,小¨税*徃¢ -哽.鑫′醉,全+
寻了个靠窗的雅座坐下,陈夫子故作闲适地与老板攀谈起来。
“店家,看你这生意,着实兴旺啊。”
“嗨,托周总统的福!”
老板递上热毛巾,满脸是笑。
“现在大家伙手里都有余钱,自然舍得出来喝杯茶,听听曲儿。不像以前,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一年到头,连肚子都填不饱,哪有这闲钱?”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新政权的拥护和对未来的憧憬。
“我那小儿子,今年才八岁,己经在工人新村的学堂里免费念书了。先生说了,他要是学得好,将来还能考秀洲的大学,出来当工程师呢!”
陈夫子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听着老板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新政权带来的种种好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难道,真的就没有一个心怀故国的人吗?
他不死心,皇帝还没死呢!你们怎么就把他忘了??
他呷了一口茶,用一种追忆往昔的语气,试探性地问道。
“说起来,这日子是好了。可……店家就不怀念前朝吗?毕竟是赵氏天子,乃华夏正统……”
他的话还没说完,茶馆老板脸上的笑容,就收敛了。
老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怪物。
他撇了撇嘴,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前朝?”
“前朝那些当官的老爷们,除了催租收税,还会干啥?”
“咱们老百姓,在他们眼里,就是会喘气的牲口。”
老板将抹布往肩上一搭,用一种无比实在的语气说道。
“现在周总统让咱们有活干,有饭吃,孩子有书读,生病了有药吃。谁好谁坏,咱们老百姓心里,有杆秤!”
“那才是咱们该敬着的人!”
轰!
这句话,比林安那两个问题,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陈夫子和同伴的心上。
他们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赤裸地感受到。
原来自己这些人,在百姓的心中,竟是如此不堪的一个形象。
不是父母官。
不是士大夫。
甚至连人都算不上,只是一群催租收税的恶鬼。
陈夫子等人灰溜溜地丢下十几块纸币,逃也似的离开了茶馆。
他们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试图继续寻找“人心不古”的证据。
可他们看到的,是新式学堂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稚嫩的童音,在念诵着他们听不懂的拼音。
他们路过百货商店,明亮的玻璃橱窗后,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从吃的到用的,应有尽有。
民众脸上,洋溢着安居乐业的富足和满足。
整个城市,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忙碌着,充实着,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他们似乎,真的己经忘记了前朝。
而陈夫子他们这几个穿着旧式长衫、束着发髻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越来越突兀,越来越可笑。
路人投来的目光,不再是他们熟悉的敬畏和顺从。
而是一种混杂着好奇、同情,甚至是一丝……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就像在看几个从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野人。
“喂,快看那几个人!”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一名踩着自行车的年轻人,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对着同伴高声喊道。
“什么年代了,还留着长头发,穿着这种衣服?”
他的同伴大笑起来,回头看了一眼,用一种夸张的语气嘲讽道。
“嘿!看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会是东京城里跑出来的土狗吧!”
土狗!
这两个字,像两把淬毒的尖刀,精准地捅进了陈夫子等人的心脏。
他们浑身剧震,猛地停下脚步,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血红,随即又化为死灰。
屈辱!
前所未有的屈辱!
他们,当朝的士大夫,圣人的门徒,竟被市井小民,当街比作……土狗!
陈夫子站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
他看着川流不息的自行车,看着远处偶尔驶过的、发出沉闷轰鸣的铁壳车子。
看着那些穿着利落工装、剪着短发、精神焕发的百姓。
他所坚守了一辈子的“士农工商”的秩序,他引以为傲的“士大夫”的尊严,在这一刻,被这市井间最真实、最残酷的现实,彻底击碎,碾成了齑粉。
他的世界,死了。
不是在昨天林安的酒宴上。
而是在此刻,在这扬州城的街头,被万千百姓的眼神和一句轻飘飘的嘲讽,宣判了死刑。
众人再也没有力气走下去。
他们像一群战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失魂落魄地返回了招待所。
只是,并非所有人,都像陈夫子那样,感受到了世界崩塌的绝望。
几名也出去逛街回来的年轻官员。
他们的眼中,虽然也有震惊和失落,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无法掩饰的……悸动与思索。
他们内部,似乎己经悄然裂成了两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