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的日头，毒辣得能把人晒脱一层皮，却没有半分收获该有的喜庆。^x^i!n·2+b_o!o,k\.*c*o/m_
李家塬总社最大的粮仓里，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混杂着尘土和劣质麦粒气味的绝望。新打下来的黑麦堆在仓里，与其说是粮堆，不如说是几座灰扑扑的小丘，稀稀拉拉，透着寒酸。
管仓的小组长赵老七，一个平日里嗓门洪亮的汉子，此刻佝偻着背，手里捏着一把新麦粒，指尖捻着那干瘪瘦小的颗粒，脸上的皱纹拧成了苦瓜。他对着旁边几个负责过秤记录的年轻社员，声音沙哑得厉害：
“都…都过完了？”他明知故问，更像是不敢相信。
“赵头儿，都过了两遍了。”一个年轻社员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那汗混着脸上的灰土，留下几道泥印子，“塬上塬下，新地老地，拢共…拢共就收了这些。颗粒太瘪，出粮率也低得吓人。”
赵老七把那把麦粒狠狠攥在手心，硌得掌心生疼。“这点粮…”他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石头，“这点粮！就算把麦秆、麦壳全磨成粉，全掺进去！按人头摊下去，也只够…只够吃一个半月！一个半月啊！” 他猛地提高声音，带着哭腔，在空旷的粮仓里撞出回音，“一个半月之后呢？喝西北风吗？！”
几个年轻社员低着头，不敢看他通红的眼睛。_如\文+徃￠ /追\蕞,鑫?璋!劫\粮仓里死寂一片，只有灰尘在从高窗透进来的惨白光线里无声地飞舞。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角落。
李济生就站在粮仓最深处巨大的阴影里，背对着众人，一言不发。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沉默，像一尊冰冷的铁像。赵老七那带着哭腔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背上。一个半月…这冰冷的数字，比他预想的还要残酷。身后是赵老七压抑的抽气声，还有年轻社员们粗重而茫然的喘息。这粮仓，不再是希望的象征，而是提前掘好的巨大坟墓。
......
西安城，互助社开设在西门里最大的一家供销社外，一条长龙无声地蜿蜒着。日头毒辣，空气里浮尘呛人。排队的人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得像蒙上了一层灰。没有交谈，没有抱怨，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麻木。
铺面里，高高的柜台后面，供销社管事面无表情，声音平板地重复着：“下一位。粮票。”
一个枯瘦的老妇人颤巍巍地递上一张写着“一合”的小面额粮票。管事眼皮都没抬，拿起一个粗陶小碗，从旁边一个半人高的大木桶里舀起满满一勺灰褐色的粉末，“哐当”一声倒进老妇人摊开的破布袋里。_3?叭/看`书~徃¨ +耕-鑫￠蕞￠全,那粉末粗糙刺眼，明显掺杂着大量磨碎的麸皮甚至树皮木屑。
“下一位。粮票。”同样的流程，同样的动作。
买到“粮”的人，默默地把袋子口扎紧，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最后一点活命的希望，又或者只是抱着一种习惯性的动作，眼神依旧空洞。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像一条濒死的蚯蚓。粮票，这张曾经带来希望的桑皮纸，此刻换来的，不过是延缓死亡的粗糙粉末。一合，仅仅一合。供销社门口持枪肃立的护社军兵卒，腰间刺刀的寒光，无声地诉说着秩序的底线——或者说是绝望的底线。人们只是麻木地排着队，等待着那一点点维系生命火苗的灰烬。
……
李济生刚从工坊区巡视回来，马蹄踏在滚烫的黄土路上，扬起呛人的烟尘。他眉头紧锁，匠户体力不支（半饥半饱）导致废品率飙升的景象，和粮仓里那触目惊心的粮堆，交替在他脑中闪现，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李同知！李同知留步啊！”
一声嘶哑、带着哭腔的呼喊，打破了马蹄的单调。路旁枯黄的蒿草丛里，猛地扑出一个身影，“噗通”一声跪倒在李济生的马前，扬起一片尘土。
李济生猛地勒住马缰。马匹受惊，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保护大人！” 紧随其后的亲兵立刻拔刀上前，警惕地将那跪地之人围住。
跪着的是个老汉，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干裂的旱地。他穿着一件破得几乎无法蔽体的短褂，露出的胳膊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他不管不顾那些指向他的刀锋，只是用枯枝般的手死死抓住李济生的马镫，浑浊的老泪顺着深深的皱纹沟壑汹涌而下：
“青天大老爷！李同知！求求您！求求您想想办法啊！” 老汉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老汉…老汉家…刚…刚得了个孙子啊！” 他仰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马背上的李济生，那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哀求。
“儿子…儿子之前生过两个娃…都…都饿死了啊！一个三岁，一个五岁…眼睁睁看着…没了啊！”老汉的声音哽咽，泣不成声，“老汉…老汉这一支，就剩…就剩这一根独苗苗了！香火…香火要断在老汉手里了！同知大人！您是大能人！您能修渠挖塘，能造枪造炮…您…您再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吧！给娃…给娃寻条活路吧！老汉给您磕头了！磕头了！” 说着，他松开马镫，不顾一切地以头抢地，“咚咚”地磕在滚烫坚硬的黄土路上，额头上瞬间就见了血。
那沉闷的磕头声，像重锤，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李济生的心口。比柳树沟的血腥械斗更刺眼，比粮仓的绝望数字更沉重。他仿佛看到了澄城枯死的麦苗，看到了西安供销社外麻木的长队，看到了工坊里疲惫的匠户，更看到了眼前这个老汉额头的鲜血，和他口中那个刚刚降临、却注定要面临死亡阴影的婴儿。
李济生的手紧紧攥着马缰，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他低头看着脚下这个为香火、为孙子卑微乞命的老农，老汉额头渗出的血珠混着泥土，在干涸的土地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老汉嘶哑的哭喊，那“香火要断”的绝望控诉，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刺穿了他所有的犹豫、彷徨和最后一丝侥幸。
留在渭北，修再多的淤坝，挖再多的鱼鳞坑，也只是给这几十万人掘一座更体面的坟墓！老汉的孙子，还有千千万万个像他孙子一样的孩子，他们的活路，不在这片被老天爷彻底厌弃的赤地上！
一股冰冷到极致、也决绝到极致的力量，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堤坝。他眼中最后一点挣扎的火苗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封般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跳下马把老人扶了起来：“送他去医营包扎！” 命令是对亲兵下的，但他的目光却己越过老汉，越过眼前这片枯黄的塬坡，死死钉在了南方——那个代表着唯一生机的方向。
破釜沉舟，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