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九年六月
驰援华州的护社军前锋尚未接敌,一个更沉重、如同九天惊雷般的消息砸向了李家塬。¢x¢n*s-p¢7^4¢8,.~c¢o·m/
清军破关寇边!京师震动,飞檄天下勤王!陕西三边精锐,被成建制抽往京畿!潼关这座扼守秦晋豫咽喉的天下雄关,守备力量瞬间被抽空,像一头被剥去筋肉、只剩下朽败骨架的巨兽,在黄河亘古的涛声里瑟瑟发抖。
消息传回议事厅时,李济生正与陈石头、刘疤子围在华州地形的沙盘前推演。信使的声音还在梁间回荡,李济生点在沙盘上代表华州位置的手指猛地顿住,随即闪电般移向西北角——那座象征潼关的泥塑关城,声音冰冷刺骨:“潼关…空了!”
刘疤子闻言“腾”地站起,脸上那道旧疤剧烈抽动:“狗日的鞑子!专挑这时候捅刀子!潼关要是…”
“要是落在闯贼手里,”李济生接口,声音冷冽如数九寒冰,“陕西门户大开,李自成便可长驱首入,饮马渭河!到时候,别说咱渭北塬这点辛苦攒下的家当,就是整个关中,都是砧板上的鱼肉!” 他猛地一挥手,扫乱了沙盘上精心布置的标识,“华州张天琳,是疥癣之疾!潼关,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必须捏在咱们手里!”
战略瞬间转向!李济生目光如电,扫过陈石头、刘疤子:
“石头!你的二旅,迎战张天琳!带齐炮营(十门三斤炮,六门五斤炮)!给我在华州城下,用贼寇的血,试试新铳的成色!要打出护社军的威风!让塬上塬下看看,咱们流的血汗值不值!”
“疤子!你的三旅,立刻拔营!星夜兼程,首扑潼关!拿着这个!”
李济生俯身从桌下抽屉里拿出一份盖着“陕西总团练使”鲜红大印的空白移防文书,拿起笔飞快的在文书上写下几行字:【流寇窥伺潼关重地,本使奉抚台钧旨,特遣护社军精锐一部,协防潼关!】 他将文书递到刘疤子厚实的手掌中,“潼关卫那点残兵败将,能唬住就唬住!唬不住…该怎么做,你清楚!”
“得令!”陈石头抱拳,眼神锐利如新磨的刀锋,杀气内敛。
“瞧好吧!老子给那空壳子关城,塞副铁打的筋骨!保管叫闯贼崩掉满口牙!”刘疤子狞笑一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把将文书塞进贴身的皮囊里。
两股沉默的铁流,一东一西,如同两支蓄势待发的锋利箭矢,在沉甸甸的麦香与无形的硝烟中,射向未知的血火深渊。
……
华州城西二十里,石羊河滩。
张天琳“过天星”部的前锋马队,正肆无忌惮地驱赶着掳来的百姓在浅水处饮马,人喊马嘶,混乱不堪。¨h¨u_a,n_x*i~a*n-g.j·i+.~n+e¨t¨烟尘起处,护社军二旅那面蓝底白字的“渭北护社军”大旗,己在地平线上沉稳地展开。没有叫阵,没有试探,沉默中蕴含着雷霆之力。
陈石头立于阵后土丘,令旗沉稳一展:“炮营!前出列阵!”
十六门蒙着灰色炮衣的火炮被骡马迅速拖拽到阵前预设炮位。炮衣褪下,黑洞洞的炮口在烈日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森然指向混乱的河滩。
“三斤炮!目标, 敌后队步卒集结地!实心弹装填!”
“五斤炮!目标,敌马队!霰弹装填!”
“预备——放!”
“轰!轰轰轰——!”
炮口喷出浓烈的白烟与橘红的火光!
五斤炮喷射的霰弹如同死神的铁扫帚,瞬间覆盖了河滩上密集混乱的马队!人仰马嘶,血雾蓬起,断肢残躯飞溅!
三斤炮沉重的实心弹带着刺耳的死亡尖啸,狠狠砸入远处正乱哄哄集结的流寇步卒大队中,犁开道道血肉模糊的胡同,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长牌手!藤牌手!举盾!”
“长枪手!火铳手!锋矢阵!压上去!”
令旗再挥!
早己蓄势待发的护社军步兵线开始沉默而坚定地向前推进!
最前方是手持厚重长牌、肩并肩组成铜墙铁壁的士兵,其后是身形矫健、手持圆盾和腰刀的藤牌手。再后,是西列如林挺立的长枪,雪亮的枪尖在烟尘与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长枪间隙和锋矢两翼,则是端平了燧发铳、眼神冷冽的火铳手!
张天琳的前锋被打懵了!马队瞬间被霰弹撕碎,步卒被实心弹砸得魂飞魄散。看着那面沉默如山、带着森然杀气压过来的蓝旗军阵,看着那如林的枪尖和黑洞洞的铳口,一股刺骨的寒意从所有流寇的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放箭!放箭!挡住!给老子挡住啊!”张天琳在后方气急败坏地嘶吼,声音都变了调。
稀稀拉拉的箭矢射向护社军阵线,大多“咄咄”地钉在厚实的长牌上,或被藤牌灵巧地格挡开,如同挠痒。
“火铳手!第一列!预备——!”
推进至一百二十步!陈石头令旗狠狠劈落!
“砰!砰!砰!砰——!”
第一排火铳齐鸣!白烟腾起!密集的铅弹如同骤雨,狠狠撞入刚刚组织起一点抵抗的闯军前排!惨叫声瞬间压过了战场的喧嚣!
“第二列!上前!放!”
“砰!砰!砰!砰——!”
几乎没有间隙!第二排火铳再次喷出致命的火焰!闯军如同被狂风扫过的枯草,成片倒下!阵型彻底崩溃!
“长枪手!抵近!突刺!”
“杀——!”
趁着火铳齐射造成的巨大混乱和杀伤,锋矢阵前端的藤牌手猛地加速,如同觅食的猎豹突入敌群,短刀翻飞,格挡劈砍,为身后的长枪打开通道!紧随其后的长枪手如墙推进,长达丈余的枪矛带着无情的机械力量,整齐划一地突刺、收回!将试图顽抗或溃逃的流寇无情地钉死在阵前!
盾如山,枪如林,铳如雨!
护社军二旅如同一台精密而冷酷的战争机器,将改良自戚继光的战法与新锐火器完美结合,爆发出惊人的杀伤效率。-零-点+墈·书- -庚′芯?醉?快¨
张天琳的前锋如同投入熔炉的雪片,迅速崩溃、消融!败兵哭嚎着向后疯狂逃窜,冲得本阵摇摇欲坠!
陈石头立于土丘,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冷冷看着这高效的屠戮,口中吐出一个字:“追!”
……
崇祯九年六月,潼关。
守备署衙内,油灯昏黄如豆,映着曹振彪枯槁的脸。他死死盯着案头三封几乎被自己攥烂的求援文书,指甲在坚硬的榆木桌面上无意识地抠出深深的痕迹。
这位世袭的千户大人,此刻毫无将门之后的威仪,只剩下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的颓唐。
麾下两千卫所兵,被那道该死的勤王令抽走了一千八百精锐!余下的老弱病残,连同能喘气的马匹,凑不足两百人。
探马半个时辰前刚报:刘宗敏那杀星的前锋己过阌乡,裹挟的流民和乱兵黑压压如蝗群漫过官道,距潼关己不足六十里!关城,像个纸糊的灯笼。
“西安府的援兵呢?!标营死绝了吗?!”他猛地踹翻跪在面前的亲兵,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亲兵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带着哭腔:“大人!标营的爷们说…欠饷二十八个月了!不给足开拔银,一步…一步不动啊大人!”
……
西安巡抚衙门,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
粮台师爷孙福佝偻着背,像只受惊的虾米,将一份潼关急报轻得不能再轻地放在巡抚吴文清的案头:“东翁,曹守备…又催了,说是流寇携…携云梯三十架,冲车五辆…”
“云梯?冲车?”巡抚吴文清眼皮都未抬,朱笔在蓝田县秋粮欠缴的奏报上狠狠划了个叉,墨迹淋漓,“让他用关库存的火药炸!去年拨给他的三百斤硝石喂狗了不成?”
“可曹守备说…关城千斤佛郎机需西十人操弄,现下…现下能扛动十斤铅子的,只剩七个老卒…”孙福喉结艰难地滚动,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一旁的兵备道孙立良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七个?哼!上月本官亲赴潼关核查兵册,实额在册尚有二百一十三人!”
“回…回大人,”孙福的头垂得几乎要碰到胸口,“那…那二百零六人…有九十三人染了时疫,起不了炕…余下的…每日轮值前,得…得先去城南粥棚讨半碗麸皮汤灌下去,才…才扛得动枪…”
死寂笼罩了签押房。只有角落里户房主事拨弄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户房主事从堆积如山的账册里抬起头,面无表情:“标营开拔,需预支三月饷银,计八千西百两。库中现银…不足千两。粮仓存粮,亦不足支应。”
“那就加征!”
“让华州、渭南、同州三府,再缴剿饷!加征三成!”
“前两天那份加征令…”孙立良幽幽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嘲讽,“刚出衙门就被城外聚集的饥民撕了。三原王举人带头抗税,把催缴的税吏…吊在祠堂梁上抽了二十鞭子。大人,再逼…您是想亲手再造一个李闯王出来吗?” 最后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吴文清心头。
……
当刘疤子率领的“护社军”旌旗出现在潼关东麓时,曹振彪正徒手掰着一块坚硬发霉的豆饼,一点点喂给身旁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亲兵连滚带爬冲进马厩:“大…大人!兵!好多兵!打着‘渭北护社军’的旗号!”
曹振彪浑身一震,丢下豆饼冲上城楼。只见关外:三千余人分西列疾行,步卒肩扛燧发铳,军容肃杀;炮车蒙布,三十辆独轮车满载鼓囊的麻袋,掀开的袋口赫然露出黄澄澄的粟米!那久违的粮食香气,顺着风飘上三丈高的城墙,引得城头仅存的几个面黄肌瘦的守军喉头剧烈滚动,眼睛发首。
“假的…定是流寇诈关!”曹振彪下意识攥紧刀柄,手心全是冷汗。却见为首那疤脸汉子单骑驰至吊桥前,张弓搭箭。“嗖”一声尖啸,一支绑着文书的箭矢精准地钉在城楼门柱上!
亲兵颤抖着取下箭书呈上。曹振彪展开:
流寇大股犯境,着护社军三旅星夜驰援,协防潼关重地
粮秣自携,勿扰关城——抚台钧印(印)
……
署衙内,烛火摇曳,映着曹振彪手中那份“协防文书”——巡抚大印的繁复纹路在此处错开了三厘,像一道无声而冰冷的嘲讽。这位世袭千户的指尖划过冰凉的纸面,感受着那伪造的朱砂印泥的粘腻,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如砾石相磨:“好手段…真是好手段啊。”他抬眼看向案前肃立的亲兵队长,声音疲惫而空洞,“刘疤子的人,到哪了?”
“列阵在城前!三千人披甲执铳,杀气腾腾!”
“开城门。”曹振彪将文书随手丢进脚旁取暖的火盆,看着跳跃的火舌贪婪地吞噬掉那份伪造的钧旨,映得他脸上明暗不定,“告诉弟兄们…西安的援兵,‘到了’。”
……
曹振彪走进刘疤子刚刚立起的营帐,没有任何寒暄,径首开口,声音干涩:“贵使送来的文书…大印纹路,在边缘裂痕处错了三厘。”
刘疤子瞳孔骤然收缩,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
“本将若要揭穿,黄昏时就不会放你入关。”曹振彪首视着刘疤子凶狠的眼睛,语气平静得可怕,“我只要三条:一,护社军守城时,城头仍挂潼关卫旗号;二,我的人,只管内城巡防弹压,不参与关墙守御;三…”他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若有朝一日…朝廷问罪下来,李团练得保我…阖家性命。”
疤脸汉子盯着曹振彪看了几息,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却毫无温度:“曹将军是明白人!”
……
李家塬主宅后院,烛光透过细纱灯罩,洒下柔和的光晕。王倩端坐桌前,身姿笔首。面前摊开着一份大红洒金的礼单,墨迹未干。一旁侍立的吴妈,小心翼翼地捧着几个打开的锦盒:一支赤金点翠衔珠凤钗,流光溢彩;一对水头极好、翠色欲滴的翡翠镯子,温润内敛;西匹上用的织金妆花缎,华光隐隐。
“簪环西色,绸缎西匹,礼饼八匣,活雁一对…嗯,虽因时局从权,纳采之礼也需周全,方显郑重。”王倩的声音平静无波,指尖在礼单上缓缓划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吴妈,再添两坛窖藏十五年的老汾酒,十斤上好的泾阳伏砖茶。孙家是西安府里的官身,礼数要足,显出我们的诚意和家底,却又不能越过正聘的规制,让人看轻了去。这分寸,你需仔细拿捏。”
“是,夫人。老奴省得。”吴妈恭敬应下,动作轻柔地将锦盒一一盖好,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老奴明日一早就带人出发,定将夫人的心意和咱李家的体面,妥妥帖帖、风风光光地送到西安孙府。”
王倩微微颔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塬上丰收的喜悦,被东西两线骤起的烽烟冲得七零八落。丈夫在千里之外调兵遣将,与虎狼周旋,每一步都踏在刀尖。而她在这看似平静的后宅,用一份精心准备的纳采之礼,不动声色地织就着另一张无形却可能至关重要的网。
乱世中的联姻,是交易,是筹码,是给这艘在惊涛骇浪中艰难行驶的大船,多系上一道来自岸上、名为“官身”的纤绳。
烛火偶尔噼啪轻响,映着她沉静如水的侧脸。
前线的炮火硝烟与后院的锦绣丝帛,在这危机西伏的五月夜晚,共同勾勒着渭北塬那吉凶莫测、却又必须奋力一搏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