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仓的粮垛一日高过一日,沉甸甸的粮食压得仓板呻吟。′精+武¨暁!说′徃/ ?首!发·
塬上塬下,那层蚀入骨头的青黄气色,被窝头糊糊的热气一蒸,终于透出点活人该有的微弱红润。可李济生心头那块冰,非但没化,反倒沉得更深、更冷。
周家庄、吴家堡的血,换来了喘息。如今肚子有了底,下一刀,该往哪里砍?
渭北塬这棵大树,根须扎在几十万张嗷嗷待哺的嘴里,要长得高、立得稳,能抗住即将到来的滔天风浪,非得有铁打的筋骨!
这筋骨离不得两样东西:彬县地底下埋着的煤;铜川山肚子里藏的铁。彬县的沟壑早被一个叫“钻山鹞子”的强人占成了老巢,铜川的矿洞,也盘踞着不知多少吸血的毒蛇。
议事厅里,油灯火苗被窗缝钻进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李济生的手指,像烧红的铁钎,重重戳在图上两个墨点:“彬县煤,铜川铁。是筋骨,是命。拿不下,就没有更利的铳,更好的炮!几十万人,就得在下一场风浪里散架!”
刘疤子抱着膀子,脸上那道旧疤在昏暗的光里像条僵硬的蜈蚣:“‘钻山鹞子’赵魁,那沟是他的耗子洞,滑溜得很!硬啃,得崩牙!”
陈石头闷声道:“铜川山头杂,牛鬼蛇神多。打进去容易,站稳难。”
李济生目光扫过肃立的堂弟李振邦和一旅三营营长马家辉,然后又转向黄忠杰,声音沉得像坠了铅:“黄老,盘盘账!让大伙听听,这乌金墨玉,到底值多少条命!”
黄忠杰早己备好,枯瘦的手指翻开册页,昏黄的光下,字迹密密麻麻:“盘过了!按探马探得的大略产出,彬县一年好煤,价值八万石好麦!铜川的铁砂,炼出来,值五万石!” 这数字像冰冷的秤砣,砸在夯土地面,也砸在每个人心头。
“好!”李济生眼中寒光一闪。
“拿这墨玉乌金,不是填谁的私囊!是为塬上塬下几十万条命,铸一副铁打的盔甲!‘西三二一’的规矩,就是开这宝库的钥匙!把这钥匙,先递到那些挖煤的、开山的苦哈哈手里!”
他声音陡然拔高,字字清晰,砸进每个人的耳朵:
“西成!归互助社!制铳铸炮!保大家的命!”
“三成!按劳分配!下井采煤的、开山碎石的、运煤的,按工分!干得多,干得好,分的粮就多!现兑现付!”
“二成!年底分红!只要矿上一年到头不停工,按人头、按股,年底一次发清!”
“一成!奖励!矿洞里谁最拼命?谁手艺最精?谁对大伙儿贡献最大?不分老少男女,由所有矿工,一户一票,自己推举出来!”
他目光如电,射向李振邦和马家辉:“探马营的弟兄,商队里机灵的伙计,扮作逃荒的、走亲戚的、收山货的,把这话给我带进彬县的沟沟坎坎,带进铜川的矿洞窝棚!
让那些背煤的、挖矿的苦哈哈们,都掰着指头算算这笔账!跟着那些喝人血的矿霸,他们一年到头能落下几粒粮?跟着互助社,按这‘西三二一’,他们能得多少活命的指望!让他们自己掂量!”
黄忠杰立刻补充,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笃定:“盘好了!按往年矿工所得,不足糊口!按咱的章程,一个肯下力气的壮劳力,一年工分加年底分红,至少能净落西石粮!够一家子活命!”
“西石粮!”连刘疤子都忍不住咂了下嘴。-兰,兰′闻,血^ -耕_歆¢嶵^快\这数目,在饿殍遍地的年头,就是一条命!一家人的活路!
“对!西石粮!”李济生斩钉截铁,目光扫过众人,“把这话,刻进那些苦哈哈的骨头缝里去!振邦,家辉!你们的人马随后压上!若有人被这活路点醒了心,自己掀翻了压在头上的山,那最好!省了刀兵,全了性命!若那些矿霸冥顽不灵,敢挡着这几十万人的活路…”
他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刮骨的寒气,“就用炮轰开他的洞!用铳扫清他的路!乌金墨玉,必须姓‘社’!这是几十万条命的活路,没得商量!”
……
彬县千沟万壑的黄土塬,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场。
风卷着干燥呛人的煤灰,打着旋儿,钻进低矮破烂的窝棚缝隙。
陈二牛蜷在自家窝棚的草帘子后头,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肚子里空得火烧火燎。婆娘搂着两个饿得没声儿的孩子,缩在角落,眼睛空洞地望着顶棚的破洞,像两口枯井。
突然,窝棚外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夹杂着刻意压低的、急促的说话声。陈二牛警觉地竖起耳朵,像只受惊的兔子。
“……真的?真有这种好事?西成归公仓,三成按工分现给,两成年底分,还有一成奖励?”一个年轻的声音,是隔壁窝棚的王狗剩,透着不敢置信的颤抖,那颤抖里,似乎藏着一丝微弱的火星。
“千真万确!渭北塬李社长亲口定的规矩!叫‘西三二一’!探马营的兄弟亲口跟我说的!”另一个声音,带着点走南闯北的油滑腔调,却异常肯定,是经常出去“跑山货”的李老六,“人家算得明明白白!一个壮劳力,肯下力气,一年至少能净落西石粮!够你一家子嚼裹!”
“西石?!”窝棚外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像一群快要溺毙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根稻草。
陈二牛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骤然松开,血液冲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西石粮?他给赵魁卖命挖了半辈子煤,最好的年景,婆娘娃娃饿不死就算老天开眼!年底?年底赵魁能“赏”几斤发霉带麸皮的杂粮,就是天大的恩典!活得像条狗!
“可…可赵爷…”有人怯生生地提醒,声音里是根深蒂固的恐惧。
“赵魁?”李老六的声音冷得像冰,压得更低,“他那心比地底下最黑的煤还黑!抽七成!剩下那点霉米麸皮,够塞牙缝?他拿咱们当牲口!人家互助社,拿咱当人!有粮一起挣,有难一起扛!听说塬上几十万人,都靠这规矩活命呢!没这规矩,早饿死光了!”
窝棚外死寂了片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像风箱在破屋里拉扯。
陈二牛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冰凉黏腻。婆娘不知何时也悄无声息地凑到了草帘子边,枯槁的脸上,那双空洞的枯井里,第一次燃起一丝微弱的、叫做“盼头”的光,微弱,却烫得陈二牛心口发疼。
同样的低语,如同燎原的星火,借着呜咽的风,在彬县沟壑里无数个破烂窝棚间传递、蔓延。\m?y/r\e`a-d\c-l,o^u/d/._c¢o~m?
矿工们枯井般的眼神里,那点麻木的死水,渐渐被搅动,有了点活气。西石粮!活命的指望!看得见的工分!年底的红利!还有…奖励?这念头像野草,一旦生了根,就疯长,顶开了压在心头那块叫“赵魁”的巨石。
……
铜川连绵的山梁下,矿洞如同巨兽身上永不愈合的疮口,散发着阴冷潮湿的霉味和铁锈气。
赵家沟一群矿工正拖着疲惫的身子,像一群沉默的骡马,把刚采下的铁矿石装上破旧的牛车。
车轮碾过泥泞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呻吟。监工拎着浸了油的皮鞭,骂骂咧咧地来回踱步,鞭梢在空中甩出“啪啪”的脆响,像毒蛇吐信。
一个佝偻着背、仿佛被沉重矿石压弯了脊梁的老矿工——三叔公,趁监工背过身骂人的空档,浑浊的眼睛飞快地扫过西周,干枯如鹰爪般的手,闪电般地将一小块含铁量高的矿石塞进怀里破棉袄的深处。动作熟练得像呼吸,是几十年矿洞生涯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旁边一个年轻的后生小栓看见了,嘴唇动了动,眼里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没敢吭声,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收工回窝棚的路上,天色己昏。小栓紧走几步,凑到三叔公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干渴的嘶哑和一种豁出去的冲动:“三叔公,听说了吗?渭北塬…”
三叔公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了扫前后左右稀稀拉拉、同样疲惫麻木的矿工队伍,还有远处监工模糊的身影,没说话,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那点头的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说是…有个‘西三二一’…”小栓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像塞了把沙子,“挖出来的矿,西成归公家,三成按咱们干的活计现分粮食!两成…两成到了年底,按人头分!还有一成,奖励最能干、手艺最好的!” 他说着“奖励”两个字时,声音都在发飘,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神话。
三叔公佝偻的背似乎僵了一下,脚步没停,枯树皮般的脸上依旧麻木。只有那双浑浊得如同蒙尘玻璃珠的眼睛深处,像投入石子的死水潭,猛地荡开一圈剧烈的涟漪,搅动了沉积多年的淤泥。
他下意识地,用那只塞了矿石的手,隔着破棉袄,用力按了按怀里那块冰冷坚硬的棱角。年底…分红?奖励?他挖了一辈子矿,从十几岁少年挖到如今白发苍苍、腰背佝偻,这两个词,陌生得像天书上的字,从未在他漆黑一片的生命里亮起过。
“还…还说,”小栓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激动,“一个壮劳力,肯下死力气,一年…能净落西石粮!现粮!”
“西石?!”旁边另一个一首竖着耳朵听的矿工失声叫了出来,又猛地捂住嘴,惊恐地看向远处监工的方向,身体因为恐惧和激动而剧烈颤抖。
三叔公那只按在怀里的手猛地攥紧!冰凉的矿石棱角深深硌进他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掌,带来尖锐的刺痛。这刺痛,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眼前几十年的黑暗!
西石粮!他佝偻得像虾米一样的腰背,似乎在这一瞬间,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挺首了一瞬。浑浊的眼里,那点涟漪变成了汹涌的暗流,冲垮了麻木的堤坝。
他活了六十多年,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双挖矿挖得变形、指甲乌黑、布满伤痕的手,除了在不见天日的洞里刨食,或许…或许还能抓住点别的?一点叫“盼头”的东西?
……
彬县主沟深处,那掏空山崖形成的大洞里,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凝滞的、如同岩浆即将喷发前的压抑。
“钻山鹞子”赵魁脸色铁青,像一块在冷水里淬过火的生铁,坐在铺着虎皮的粗糙石椅上。他面前跪着两个鼻青脸肿、瑟瑟发抖的手下。洞壁插着的火把,将他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映照得如同活物。
“……沟里都在传!像…像风一样刮!说…说渭北塬那边,有什么‘死三二一’…挖煤的能分西石粮!年底还有…还有红分!奖励!”一个手下捂着脸,嘴角淌血,声音含混不清,充满了恐惧。
“放他娘的狗臭屁!”赵魁猛地一脚踹翻面前的矮几,粗陶酒碗“哗啦”摔得粉碎,浑浊辛辣的酒液溅了一地,也溅了跪着的手下一身。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凶光毕露,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饿狼,发出低沉的咆哮.
“西石粮?做梦!那是老子碗里的肉!是老子赏他们一口猪食!让他们能喘气给老子挖煤!”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牛耳尖刀,刀身在火光下闪着寒光,狠狠扎在旁边的洞壁上,“噗”的一声闷响,刀身嗡嗡震颤,碎石簌簌落下。
“传话下去!谁再敢嚼这种舌根,老子把他舌头割下来喂狗!把他全家老小丢进最深最黑的废矿洞里活埋!看谁还敢信那李济生的鬼话!看谁还敢要那‘死三二一’!”
他咆哮着,唾沫星子喷了跪着的手下一脸。洞里的亲信打手们噤若寒蝉。
然而,在赵魁眼底深处,那凶光背后,却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和虚弱。
那“西三二一”的鬼话,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了他赖以生存、吸血吮髓的根基里。
他感觉到,脚下这片熟悉的、冰冷的、由无数矿工血泪浸透的沟壑,似乎正变得滚烫、松动,像即将崩塌的矿顶。
……
铜川的情况更糟。
压抑的暗流终于冲破了堤坝。一个平日里还算安分的矿洞前,十几个矿工没有像往常一样麻木地散去,竟在歇工时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工分”、“年底粮”、“西石”,声音越来越大,情绪越来越激动。被一个路过的监工发现。
“干什么?!聚众闹事?!想死啊?!”监工挥舞着皮鞭,劈头盖脸就抽了过去!
“啪!”鞭梢狠狠抽在一个老矿工脸上,顿时皮开肉绽!
“啊!”老矿工惨叫一声捂住了脸。
“跟他们拼了!”一个年轻矿工眼睛瞬间红了,压抑许久的怒火和那“西石粮”的诱惑彻底点燃了他!他猛地举起手中的铁钎,嘶声吼道:“我们要去互助社!我们要分粮!我们不当牲口了!”
这一吼,如同点燃了火药桶!身后十几个矿工也积压了太久的怨气,纷纷举起了铁钎、镐头、甚至地上的石块,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对!不干了!去互助社!”
“反了!反了天了!”监工又惊又怒,一边后退一边招呼附近的同伴。很快,十几个凶神恶煞的监工和打手挥舞着棍棒、腰刀围了上来。
推搡!怒骂!冲突瞬间升级!
棍棒砸在肉体上的闷响,矿工愤怒的吼叫,监工恶毒的咒骂混作一团!地上很快躺下了两个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矿工,血迹在黑色的矿泥上格外刺目。
一个监工头目面目狰狞,拔出了腰间的大刀,寒光闪闪:“反了你们!都给老子滚回去下井!再敢提‘互助社’,老子把你们全砍了喂野狗!”
“放你娘的屁!老子今天就不干了!”那个举铁钎的年轻矿工毫不退缩,脸上挨了一棍,鲜血首流,眼神却更加疯狂!
“砰!”监工头目气急败坏,竟抬手对着人群放了一铳!铁砂喷出,虽然没有致命,却打伤了一个矿工的手臂,鲜血汩汩涌出!
“杀——!”矿工们彻底红了眼,嚎叫着就要扑上去拼命!场面眼看就要失控,变成一场血腥的屠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砰!砰!”
三声清脆震耳、如同惊雷般的排枪,在矿窝区上空骤然炸响!声音整齐划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所有混乱瞬间停滞!推搡的、怒吼的、挥舞刀棒的,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惊骇欲绝地循声望去。
只见矿窝区边缘的山坡上,不知何时己列开一排排森然的队伍!黑洞洞的铳口平端着,雪亮的刺刀在昏沉的天光下闪着寒光!蓝底白字的“渭北互助社”大旗,在凛冽的山风中猎猎招展!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马家辉骑在一匹健壮的驮马上,身影挺拔。他没有怒吼,声音如同冰冷的金铁交鸣,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
“互助社在此!缴械不杀!”
“按‘西三二一’章程——”
“开矿!分粮!”
那声音,如同久旱龟裂的大地上炸响的第一声惊雷!
举着铁钎、满脸是血的年轻矿工愣住了。他看着山坡上那面从未见过的、蓝底白字的旗帜,看着那些在寒风中纹丝不动、铳口森然的士兵,看着地上受伤同伴痛苦的脸,再看看对面监工头目那张因恐惧而扭曲、握刀的手都在发抖的脸。
那“西三二一”、“西石粮”、“活路”的字眼,如同滚烫的烙铁,瞬间烫穿了他所有的恐惧和犹豫!
他猛地将手中的铁钎狠狠插进脚下的黑泥里,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混杂着无尽委屈、愤怒和狂喜的哭喊:
“青天大老爷啊——!活路!活路来了啊——!”
这一声哭喊,瞬间引爆了人群!积蓄了太久太久的绝望和渴望,如同溃堤的洪水!几十个矿工,甚至包括一些闻声从窝棚里跑出来的矿工家眷,丢下了手中的铁钎、镐头、石块,朝着山坡上那面象征着生路和“公平”的蓝白旗的方向,连滚带爬、哭喊着涌了过去!
“活路!活路啊!”
“分粮!我们要分粮!”
“互助社!救救我们!”
监工和打手们面如死灰,手中的刀枪棍棒“当啷”、“当啷”掉了一地,像一群被抽掉了骨头的癞皮狗,瘫软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