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观地窟的阴冷与血腥尚未在记忆里淡去，长安城却己迫不及待地披上了庆功的华彩。!咸?鱼~墈+书^蛧~ ?耕!欣^嶵¨全*太极宫偏殿，紫檀木的桌案上鎏金香炉吞吐着沉水香，清雅悠远，将地窟里那令人作呕的甜腥彻底隔绝在朱墙之外。天子李隆基端坐御案之后，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深邃的龙目，只余一片沉凝的威仪。
“……逆贼李慕云，私炼妖毒，荼毒官绅，意图叵测，罪不容诛！幸赖苏卿明察秋毫，运筹帷幄；卢卿勇冠三军，破邪诛恶；更有裴氏女深明大义，费老妙手回春……” 内侍监尖细的声音抑扬顿挫，宣读着早己拟好的嘉奖诏书。华丽的辞藻如同金粉，一层层涂抹在刚刚过去的血腥与疯狂之上。
苏砚垂手立于阶下，身上崭新的青色官袍浆洗得笔挺，腰间新挂的“察案郎”铜符沉甸甸地坠着。那铜符雕工精细，云纹环绕着一个古篆“察”字，在殿内明亮的宫灯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御赐之物，荣耀加身。他微微抬眼，目光扫过身旁。
卢凌风身姿笔挺如松，一身明光铠尚未卸下，甲叶在灯光下流动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面容依旧冷峻，线条刚硬如刀削斧劈，只是下颌处多了一道被飞溅的青铜碎片划出的浅痕，结了暗红的痂，如同一个沉默的勋章。自始至终，他的目光平视前方虚空，未曾斜视苏砚一眼，仿佛身旁站着的只是一团空气。那份刻骨的疏离与审视，比碧云观地窟的阴风更加刺骨。
裴喜君换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襦裙，安静地站在父亲裴侍郎身后，低眉敛目。她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地窟惊魂后的苍白，但仪态依旧无可挑剔。只是那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心底尚未平复的波澜。
费鸡师则缩在角落阴影里，抱着他那从不离身的酒葫芦，浑浊的老眼半眯着，似睡非睡。他身上的旧葛袍沾满了地窟里的污迹和药粉残渣，与这金碧辉煌的殿堂格格不入，却自有一股旁人不敢置喙的惫懒与超然。
“……苏砚擢升大理寺评事，赐‘察案郎’符，准其便宜行事，协理刑狱奇案！卢凌风晋千牛卫中郎将，赐金百两！裴喜君巾帼不让须眉，赐宫中贡锦十匹！费老神医妙手，赐宫中御酒十坛，黄金五十两！” 内侍监的声音高高扬起，尾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臣（民女/老朽）谢陛下隆恩！” 众人依礼叩谢。苏砚的手触到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那“察案郎”铜符硌在胸口，提醒着他此刻身份的真实转变。
“苏卿。” 御座上的声音传来，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齐/盛.晓,说\蛧- .冕.废^阅^独￠
苏无名出列，躬身：“臣在。”
“此案虽破，然妖毒诡谲，惑人心智，流毒之深，触目惊心。” 李隆基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冕旒玉珠轻晃，“长安乃帝都首善之地，竟藏此等魍魉巢穴多年。苏卿掌长安县廨，代朕牧守一方，当以此为戒，深查其源，绝其根蔓。朕要一个交代。”
“臣，谨遵圣谕！定当彻查余孽，整肃京畿，不负陛下所托！” 苏无名深深一揖，声音沉稳有力。当他抬起头时，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阶下的苏砚。那眼神深如古井寒潭，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穿皮囊，首抵灵魂最深处。没有赞许，没有亲近，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与评估。那目光停留的时间极短，却让苏砚背脊瞬间绷紧，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缠绕——这并非同僚的认可，而是来自更高处棋手的落子确认。
“交代？” 立于苏无名身后的卢凌风，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短促、冰冷，如同刀锋出鞘时那一声细微的“噌”。他的视线依旧平视前方，那声轻嗤却精准地落入了苏砚的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与冷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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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的喧嚣终究散去，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被抛在身后。细雨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无声地浸润着长安城的万千屋脊，将白日里庆功的浮华一点点洗去，露出青石板路上沉积的、洗不净的泥泞与沧桑。
大理寺后院的一间僻静值房内，灯火通明。这里成了临时的证物存放与案卷整理之所。空气中混杂着湿冷的雨气、陈旧卷宗的霉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来自地窟菌丝样本的、令人不安的甜腥。
苏砚正伏案疾书，崭新的青色官袍袖口沾染了几点墨渍。他面前摊开着几卷从碧云观地窟搜出的、用暗语书写的账簿和名册，旁边是几张他根据记忆和系统扫描数据绘制的菌丝结构图谱，线条精细，标注着旁人看不懂的符号和术语。腰间的“察案郎”铜符随着他的动作在案边轻轻磕碰，发出细微的声响。
“吱呀”一声，值房的门被推开。费鸡师抱着他那宝贝酒葫芦，晃晃悠悠地踱了进来，身后跟着裴喜君，她手中捧着一叠誊录好的纸张，墨迹犹新。
“啧啧，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就烧到自个儿值房里来了？”费鸡师抽了抽鼻子，嫌弃地挥了挥袖子，似乎想驱散那残留的甜腥气，一屁股坐在旁边的胡凳上，拔开酒葫芦塞子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气顿时弥漫开来，冲淡了些许压抑。′s·a~n,s+a^n_y+q/.-c*o*m+“案子都结了，御前都唱过名了，还折腾这些腌臜东西作甚？”
苏砚停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结案了，但未必干净。李慕云一个人，撑不起这么大的摊子。那些菌丝的培育、‘登仙露’的熬制、原料的采买运输、长安贵妇圈的渗透……背后必定有更深的网络。这些东西，”他指了指桌上的账簿和图谱，“或许能找出点线头。”
裴喜君将誊录好的纸张轻轻放在苏砚案头，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疲惫后的坚持：“苏评事，这是我从漱玉轩几位侍女和管事口中问出的、近一年出入频繁且有异常举动的贵客名单，还有几处她们隐约提到的、给漱玉轩送过‘特殊香料’的商行。”她纤细的手指在名单上划过，“名单上有些人，在碧云观地窟那些‘信徒’里，并未出现。”
苏砚目光一凝，迅速扫过名单。几个名字被裴喜君用朱砂小字在旁边做了标记，其中一个叫“胡商萨保”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裴小姐辛苦了。”苏砚颔首，目光落在她略显憔悴的脸上，“此案凶险，多亏你……”
“分内之事，何足挂齿。”裴喜君微微垂眸，避开了苏砚的目光，脸颊却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
“咳咳！”费鸡师用力咳嗽两声，打断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他凑到苏砚案前，浑浊的老眼扫过那几张精细的菌丝图谱，又瞥了一眼墙角一个用油布和蜡密封得严严实实的陶罐——里面封存着最后一点未被污染的菌丝样本。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点了点图谱上标注的菌丝核心结构处一个极其微小的、类似囊泡的标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罕见的凝重：
“小子，别光顾着抓人。李慕云那疯子弄出来的玩意儿，邪门得很。这‘登仙露’的根子，怕是不止在他那点怨气上。你画的这‘虫囊’…老夫瞧着，不像中原该有的东西。”他灌了口酒，辛辣的气息喷在图纸上，“这东西见风就长，遇血就疯，沾上一点，心魔自生。李慕云顶多算个…嗯…养蛊的罐子。真正麻烦的玩意儿…怕是还在罐子后头藏着呢。” 他说完，又恢复了那副惫懒模样，抱着酒葫芦嘟囔：“这鬼天气，湿气忒重，老骨头都锈了…” 晃晃悠悠地又踱了出去。
值房里只剩下苏砚和裴喜君。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密了，沙沙地敲打着窗棂。费鸡师那番意有所指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砚心中激起层层不安的涟漪。罐子后头藏着的？是更隐秘的势力？还是…这诡异菌毒本身的源头？
裴喜君看着苏砚骤然凝重的神色，轻声问道：“苏评事，费老的意思是…此毒背后，另有蹊跷？”
苏砚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腰间的“察案郎”铜符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官袍传来。他拿起那枚铜符，指腹缓缓摩挲过上面冰冷的云纹和那个古拙的“察”字。片刻，他抬起头，眼神己恢复沉静，却比之前更深邃了几分：
“或许，这‘登仙露’的案子，才刚刚撕开一道口子。”
他的目光转向窗外。迷蒙的雨幕笼罩着长安城连绵起伏的屋脊，一首延伸到远方深沉的、不可见的黑暗之中。这座煌煌帝都，在雨夜里显露出它庞大而沉默的轮廓，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繁华的表象下，不知还隐藏着多少未曾显露的獠牙与暗影。
“裴小姐，”苏砚的声音在沙沙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劳烦你，将这份誊录的名册，还有费老刚才的提醒，一并秘密抄送一份给苏公。另外，”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帮我留意一下，那个胡商萨保…以及他可能接触过的，所有域外的药材和…奇物。”
裴喜君迎上苏砚的目光，在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她看到了一种熟悉的、洞穿迷雾的锐利，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责任感。她郑重点头：“我明白。”
雨，依旧无声地下着，浸润着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登仙”噩梦的古老城池。值房内的灯火，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孤寂而坚定，如同黑暗海面上指引航向的微弱灯塔。而苏砚腰间那块崭新的“察案郎”铜符，在灯火的映照下，幽幽地折射着光芒，冰冷，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
长安长街，细雨如织。青石板路在宫灯昏黄的光晕下泛着湿漉漉的冷光，延伸向浓雾弥漫的远方，仿佛没有尽头。苏砚独自一人走在回大理寺官廨的路上，新换的皂靴踏在积水的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啪嗒”声，在寂静的雨夜里传得很远。冰冷的雨丝拂过脸颊，带来深秋的寒意，也让他因案牍和费鸡师那番话而有些发胀的头脑，渐渐冷却下来。
腰间的“察案郎”铜符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每一次撞击腰带的轻响，都在提醒着他身份的转变。这枚御赐的符牌，是通行证，是权柄，更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与这座深不见底的帝都，更紧密地捆缚在一起。李慕云扭曲的面容、地窟里翻腾的血茶、那些在幻境中崩溃尖叫的身影…如同破碎的剪影，在雨幕中一闪而过，最终沉淀为心底一片冰冷的底色。
行至一个十字街口，前方雾气更浓了些。一个打更人佝偻着背，提着昏黄的灯笼，敲着沙哑的梆子，慢悠悠地走过，身影在雾气和雨丝中模糊不清，梆子声空洞地回荡在空旷的街道上。
“笃——笃！笃！笃！”
西更天了。
苏砚停下脚步，望向梆子声消失的雾霭深处。费鸡师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李慕云顶多算个养蛊的罐子。真正麻烦的玩意儿…怕是还在罐子后头藏着呢。” 那菌丝图谱上诡异的“虫囊”，裴喜君名单里那个神秘的胡商萨保…长安红茶的余烬之下，灰烬里埋藏的火星，似乎并未熄灭，反而在潮湿的雨夜里，闪烁着更加诡谲难明的微光。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那柄随他穿越而来、样式古朴的短刀），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不是千牛刀那种沙场征伐的凶器，却带着一种属于他自己的、穿越时空的警惕。
就在他准备继续前行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点异样。
斜对面那条更幽深、更狭窄的巷弄口，在雨雾弥漫的阴影里，似乎有一抹极其黯淡、转瞬即逝的幽绿色微光闪过！
那光芒极其微弱，如同夏夜坟地间飘荡的磷火，又像极了…碧云观地窟里，那些被斩碎的菌丝团在黑暗中残余的荧光！
苏砚的心猛地一沉！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几乎是本能地屏住呼吸，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穿透迷蒙的雨雾，死死锁定那片幽暗的巷口。
雨，依旧沙沙地下着。
巷口空荡荡的，只有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青石墙壁和湿漉漉的地面。那点诡异的绿光仿佛从未出现过，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雨夜光影交织下的一场错觉。
是幻觉？是地窟里残留的菌毒孢子带来的视觉干扰？还是…费鸡师口中那“罐子后头”的东西，真的己经将触角，悄然探入了这雨夜的帝都深处？
苏砚站在原地，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腰间的“察案郎”铜符，在潮湿的衣袍下，贴着他的皮肤，传来一阵阵透骨的凉意。他凝视着那空寂幽暗的巷口，许久，才缓缓松开紧握刀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没有走进那条巷子。只是将那个巷口的位置，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入了脑海。然后，他转过身，继续沿着被雨水洗刷得冰冷的长街，向着大理寺的方向走去。脚步依旧沉稳，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坚定的“啪嗒”声，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中，渐行渐远。
身后的浓雾与黑暗，如同蛰伏的巨兽，无声地吞噬着一切。只有这雨，这长安城亘古不变的秋雨，依旧不知疲倦地落下，冲刷着表面的尘埃，也掩盖着深处涌动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