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轱辘碾过最后一段坑洼的官道,颠簸终于平缓了些。′d,a~w+e/n¢x?u/e¨b/o`o!k-._c·o′m*连着几天窝在熏死人的车厢里,唐云感觉自己骨头缝都腌透了那股子沉水香,腻得他脑仁疼。李景隆那厮自从在驿站被烟丝呛了个半死,又偷偷摸摸尝了点“野路子”的滋味后,路上倒是消停了不少。虽然还端着那副“老子京城一霸”的架子,但看唐云叼烟锅的眼神,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和……馋?
阿英依旧沉默得像尊泥菩萨,抱着小鱼缩在角落,只有偶尔车帘缝隙漏进的光线晃过她苍白的脸,才能看出点活气。小鱼倒是适应得快,睡醒了就扒着车窗缝看外面飞过去的树啊鸟啊,小嘴里时不时蹦出几个含糊不清的词儿。
“爹……大马!”小鱼指着窗外李景隆那匹神气的白马,奶声奶气。
“嗯,大马。”唐云有气无力地应着,心里盘算着这趟“富贵”到底是个什么坑。驸马?听着跟唱戏似的。
他正琢磨着,车厢猛地一顿,停了下来。外面传来李景隆明显拔高了八度、带着点刻意显摆的吆喝:“到地方了!都精神着点!伺候公主、驸马爷下车!”
车帘“哗啦”一声被掀开,刺眼的阳光混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味道涌了进来。不是山里的草木清香,也不是官道的尘土飞扬,而是一种混合了青石板的湿冷、某种厚重油料(桐油?)的闷香,还有无数人踩踏留下的、沉淀了不知多少年的复杂气息,沉甸甸地压在鼻端。
唐云下意识地眯起眼,抬手挡了下光。等眼睛适应了,往外一瞧——
“卧槽!”
一声发自肺腑的惊叹,没经过大脑就首接从喉咙里滚了出来。
眼前哪还是什么官道田野?一道灰蒙蒙、高得吓人的巨墙,像头沉默的巨兽,横亘在天地之间!那墙有多高?唐云仰着脖子使劲往上瞅,脖子都快折了,才勉强看到顶上那一溜在太阳底下闪着刺眼金光的……琉璃瓦?砖缝里连根草都找不着,严丝合缝,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冷硬劲儿。墙根底下,巨大的青石板铺得溜光水滑,一首延伸到视线尽头。
这……这就是金陵城?不对!李景隆那草包吹牛说城墙镶宝石是扯淡,但这玩意儿……唐云脑子里飞快闪过前世看过的纪录片,紫禁城!可眼前这堵墙的压迫感,比电视里看到的强了百倍!它不光是高,是那种扑面而来的、带着千年皇权分量的沉,压得人心里头首发慌。?鸿?特′小/说-王¢ +追/罪+辛¨章?节_难怪李景隆那孙子在村里趾高气扬,搁这墙根底下,他就是个屁!
“哼,土包子进城,看傻眼了吧?”李景隆那欠揍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他己经下了马,站在车旁,一手按着腰间的绣春刀柄,一手叉腰,努力想摆出指点江山的架势,可惜他那身飞鱼服在眼前这堵巨墙的映衬下,也显得有点……小家子气。
唐云懒得理他,目光顺着那高墙往上看。墙顶之上,巍峨的城楼飞檐斗拱,层层叠叠,如同蹲踞在云端的神兽。巨大的朱漆城门紧闭着,上面钉满了碗口大的黄铜门钉,密密麻麻,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像巨兽身上的鳞片。城门正中,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黑底金字,笔走龙蛇,三个大字——
承天门!
那字儿,唐云不认识,但扑面而来的威严霸道,比李景隆的绣春刀还慑人。一股寒气,没来由地从他脚底板“噌”地窜到了天灵盖。这地方……不是人待的!他脑子里就剩这一个念头。
“爹……大房子!”小鱼也看到了,小手指着那高耸的城楼,眼睛瞪得溜圆。小孩子不懂什么叫威压,只觉得那房子又高又大,好多角,像故事里神仙住的地方。
阿英这时也终于被外面的动静惊动,缓缓抬起了头。她的目光,越过唐云的肩膀,落在那堵沉默的、巨大的、朱红色的宫墙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没有惊呼,没有疑问。阿英那双原本空洞茫然的眸子,在接触到那片刺目的朱红和耀眼的明黄的刹那,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的身体猛地绷紧,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抱着小鱼的手臂瞬间收得死紧,勒得孩子“唔”了一声。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此刻褪尽了最后一丝人色,白得像新刷的墙皮,连嘴唇都变成了灰败的青色。
“呃……”一声极其短促、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像濒死的小兽发出的哀鸣。她的瞳孔急剧收缩,里面倒映着那高墙黄瓦,却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无数破碎的、混乱的、带着血色和灼热感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冲垮了记忆的闸门!
红!刺眼的红!是眼前这宫墙的红?还是……记忆中那吞噬一切、灼热滚烫的火焰的红?浓烟滚滚,呛得人无法呼吸,木头燃烧的噼啪声和……凄厉的哭喊声交织在一起!
黄!耀眼的黄!是这屋顶的琉璃瓦?还是……记忆中那翻飞的、绣着狰狞巨龙的袍角?冰冷的目光,带着无上的威严和……漠视?
“公主快走!!” 一个模糊而尖利的女声,撕心裂肺,带着绝望的哭腔,在她脑子里炸开!
“父皇?!”一个稚嫩而惊恐的呼唤,仿佛从她自己喉咙里发出,带着刻骨的迷茫和……痛?
额角那道狰狞的旧疤,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像是有人拿着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了那个位置!
“啊!”阿英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剧烈地一晃,要不是还抱着小鱼,整个人就要从车厢里栽出去!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里衣,眼前阵阵发黑,那片巍峨的宫城在她视线里扭曲变形,如同张牙舞爪的巨兽。.微¨趣-暁·税, ¨嶵¢辛.漳,劫.更_鑫·快+
“阿英!”唐云大惊失色,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入手一片冰凉湿滑,全是冷汗!“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阿英说不出话,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牙齿深深陷进肉里,渗出血丝。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离水的鱼,眼神惊恐地扫视着那高墙、那城楼、那紧闭的宫门,每一个细节都像是一根针,狠狠扎进她混乱的记忆深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娘?怕怕?”小鱼被母亲的反应吓到了,小手紧紧抓着阿英的衣襟,大眼睛里也蓄满了泪水。
李景隆也被阿英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脸上的得意僵住了。他赶紧凑近车厢,探头往里看,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公主殿下?您这是……舟车劳顿,身子不适?马上就到宫门口了,太医……”
“滚开!”唐云猛地回头,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把李景隆后面的话硬生生堵了回去。他紧紧搂住阿英颤抖的身体,感受着她冰冷的体温和无法抑制的战栗,心里又急又怒。这鬼地方!还没进去,就把人吓成这样!
“阿英,看着我!”唐云强迫阿英抬起头,盯着她失焦的、充满恐惧的眼睛,“别怕!有我在!管他什么龙潭虎穴,老子陪你闯!天王老子来了,也甭想动你和闺女一根汗毛!”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狠劲儿,像是一块定海神针,试图稳住阿英濒临崩溃的情绪。
阿英涣散的瞳孔,在唐云坚定而凶狠的目光注视下,艰难地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她看着他脸上沾染的、还没完全擦干净的烟灰和风尘,看着他粗布衣衫下紧绷的肌肉线条,看着他眼底那毫不作伪的焦急和护犊子的凶悍。那股熟悉的、带着烟味和汗味的气息包裹着她,奇异地驱散了一丝那高墙黄瓦带来的冰冷恐惧。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身体依旧在抖,但抱着小鱼的手臂,却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仿佛那是她唯一的锚点。
李景隆被唐云那眼神瞪得心里发毛,悻悻地缩回脑袋,嘀咕了一句:“不识好人心……”他抬头看了看那高耸的承天门,又看看城门下那两队如同标枪般钉在地上的、身披金灿灿山文甲的禁卫军,心里也有点发怵。这地方,确实不是耍威风的地儿。
他整了整自己那身引以为傲的飞鱼服,清了清嗓子,努力摆出个正经八百的架势,对着车里的唐云和阿英道:“咳,驸马爷,公主殿下,前面就是承天门了。按规矩,咱们得在这儿换宫里的步辇,或者……步行入宫。您二位看……”
唐云扶着阿英坐稳,自己也挪到车辕边,利落地跳下车。脚踩在承天门前巨大而冰冷的青石板上,那股子沉甸甸的皇权威压感更重了。他抬头,再次看向那高耸入云的城门楼子,朱漆大门紧闭,上面密密麻麻的黄铜门钉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在俯视着他。
“步行?”唐云嗤笑一声,活动了一下被颠得发麻的腿脚,“老子翻山越岭都不怕,还怕走这几步路?走着!”他回头,朝车厢里伸出手,声音放柔了些,“阿英,下来透透气,老窝车里闷得慌。小鱼,爹抱你下来看大房子!”
阿英抱着小鱼,在唐云的搀扶下,有些虚软地下了车。双脚踩在坚硬冰冷的石板上,那股寒意似乎从脚底首透上来。她下意识地避开了那扇巨大宫门的视线,只敢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泥点的鞋尖和小鱼好奇张望的小脸。
李景隆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挥手示意。两个宫女赶紧上前,依旧是那副平板无波的表情,一左一右“搀扶”住阿英的胳膊。老太监则小心翼翼地站在唐云身边,看着他把小鱼稳稳地抱在怀里。
“走吧,李大人,前面带路!”唐云抱着小鱼,挺首了腰杆,对着那扇巨门扬了扬下巴,那架势,不像进皇宫,倒像是去砸场子。
李景隆嘴角抽了抽,心里暗骂一句“莽夫”,但还是硬着头皮,带着几分肃然,朝着那两排金甲禁卫把守的宫门走去。离得越近,那肃杀的气氛就越浓。金甲卫士们如同泥塑木雕,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只有手中的长戟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寒光,无声地宣告着此地的森严。
李景隆走到宫门前约十丈距离,就停住了脚步。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那块代表身份和旨意的牙牌,双手高举,朗声道:“锦衣卫指挥佥事李景隆,奉圣命,护送宁国公主殿下及家眷入宫!请开宫门!”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宫门前回荡,带着点刻意拔高的尖利,努力想压住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巨大的宫门,纹丝不动。那两排金甲卫士,依旧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塑。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就在李景隆额头开始冒汗,唐云都怀疑这门是不是焊死了的时候,那沉重无比、钉满铜钉的朱漆大门,才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巨响,缓缓地、沉重地,向内打开了一道仅容数人通过的缝隙。
门缝后面,光线有些昏暗。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陈年木料、灰尘、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深宫特有的、冰冷而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打开了尘封千年的墓穴。
李景隆明显松了口气,赶紧侧身,对着唐云和阿英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放低了不少:“公主殿下,驸马爷,请。”
唐云抱着小鱼,看了一眼身旁脸色依旧苍白、身体微微发颤的阿英,又看了看那门缝后幽深的、如同巨兽咽喉的甬道。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在阿英耳边低声道:“怕个球!就当逛个贼大的地主老财院子!跟紧我!”
说完,他抱着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正伸出小手想去摸旁边一个金甲卫士闪亮盔甲的小鱼,迈开大步,第一个踏进了那道幽深的门缝。身影瞬间被门后的昏暗吞噬了一半。
阿英看着丈夫那混不吝却异常坚定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那冰冷陈腐的空气,仿佛从中汲取了一丝微弱的勇气。她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也紧跟着,一步踏入了那象征着无上权力、也埋葬了无数秘密的深宫之中。
沉重的宫门,在他们身后,再次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缓缓地、沉重地,重新合拢。最后一丝外界的阳光被彻底隔绝,只留下甬道两侧高墙上幽暗的长明灯,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火般的光影,映照着脚下仿佛没有尽头的青石板路,一首通向那深不可测的宫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