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闭馆音乐轻柔地响起。!x\4~5!z?w...c′o¢m/钱砚修和唐元明几乎是最后一批离开的读者。城市的夜风带着雪融后的清冽,吹散了长时间专注带来的疲惫。
“老师,那位前辈需要的史料范围,您能发给我吗?”钱砚修边走边问,声音里带着未褪的亢奋和一丝谨慎的凝重。驿道支线的案例像一块沉甸甸的试金石,压在他的模型上,也点燃了他前所未有的斗志。
“明天一早。”唐元明点头,夜色中看不清表情,但声音沉稳,“涉及几部地方志和奏疏汇编的特定卷目。砚修,记住,这不是简单的代入计算。你需要深刻理解史料记载的语境、书写者的立场、当时信息传递的局限,将这些‘人文的模糊’尽可能合理地转化为模型能处理的‘数学模糊’。这其中的转换逻辑,将是关键。”
“我明白。”钱砚修深吸一口气,“我会先做详细的史料分析笔记,标注出所有模糊点和可能的解释方向,再设计对应的隶属函数和权重赋值逻辑。敏感性分析会围绕这些关键转换点进行。”
唐元明拍了拍他的肩膀:“早点回去。明天开始,是攻坚战。”
钱钰锟的别墅灯火通明。钱钰锟正对着手机屏幕眉飞色舞,显然在跟生意伙伴炫耀着什么。看到钱砚修推门进来(这里是钱砚修与父亲同住的家),他立刻挂断电话,大步迎上来,脸上是毫无保留的喜悦和关切。
“儿子!回来啦!饿不饿?爸让阿姨给你炖了虫草鸡汤!论文准备得怎么样?唐老师都夸你了吧?”他一边接过钱砚修的书包,一边连珠炮似的发问,目光热切。
“还好,爸。有点进展,不过接下来会更忙。?8+1!k*a~n*s!h′u+.·c¨o·m^”钱砚修露出温和的笑容,钱钰锟的活力像一团暖烘烘的火。他瞥见客厅里那个显眼的大箱子——那是钱三一之前放在这里的旧物箱,并非冬令营行李。钱砚修知道,哥冬令营结束,肯定是首接回母亲裴音那边了。“哥…冬令营结束了吧?”他确认道,语气平静。
“结束了!今天下午就回来了!”钱钰锟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兴奋和不易察觉的失落,“你哥肯定又拿奖了!顶尖水平嘛!是吧,三一?”他习惯性地朝着楼上那个几乎无人使用的房间方向喊了一声,带着点试探和小心翼翼的讨好,明知那里空空如也。
楼上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片沉寂,仿佛在嘲笑他这徒劳的呼唤。
钱钰锟脸上的笑容明显僵硬了一下,随即又被他强行拉扯得更加灿烂。“咳,你哥肯定在他妈那边忙着呢!不管他!”他迅速转向钱砚修,像是抓住一根温暖的浮木,眼神重新聚焦,闪烁着纯粹的、只属于眼前儿子的骄傲光芒,“儿子,快跟爸说说,论文答辩怎么样?评委有没有为难你?爸可听说了,那可是高级别的比赛!”
钱砚修被父亲拽到沙发上坐下,看着钱钰锟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骄傲,心底涌起一股暖流,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他简短地讲了讲答辩的核心内容和评委提问的方向,隐去了驿道支线这个新任务带来的沉重压力,只强调需要深化修改。
钱钰锟听得似懂非懂,但“潜力巨大”、“思路新颖”、“评委重视”这些关键词足以让他心花怒放。“好!好!我就知道我儿子是这块料!文科状元,论文也这么厉害!需要什么资料?爸给你买!需要请更厉害的教授指点?爸给你联系!”他拍着胸脯。′e/z-l^o·o_k\b,o\o/k/.¨c!o`m′
“爸,暂时不用,图书馆资料很全,唐老师也安排好了。”钱砚修安抚道,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个装着碎瓷片的锦囊。父亲此刻的喧嚣与热烈,像一层薄薄的暖色糖衣,包裹着这个家庭结构本身冰冷而复杂的核心。他知道,他的亲哥哥钱三一,此刻应该在他们的亲生母亲裴音那边,经历着另一场风暴,而父亲这声对着空房间的呼喊,不过是这复杂核心中一个小小的、带着涩意的注脚。
裴音的公寓琴房里,没有开灯。窗外庭院灯的光线透过纱帘,在光滑的黑色钢琴漆面上投下朦胧的光影。房间里弥漫着昂贵的檀香,却驱不散一种空旷的冷。
钱三一那句“无法消除的系统性微小偏移”和“提交了报告”的话语,如同两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她看似平静的心湖。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她的亲生儿子,此刻就在隔壁房间),那近乎完美的理性外壳下,是比她更为极致的秩序追求者。一个“无法消除”的偏移?这几乎等同于宣告他信仰基石的一次崩塌。
她端起那碗早己凉透、表面甚至凝起一层薄薄油膜的汤(这是她为刚回到她身边的亲生儿子钱三一准备的),指尖传来瓷器的冰冷。这冰冷的触感,奇异地与钱三一紧绷的声线重合了。她想起下午钱钰锟在电话里,用那种毫不掩饰的、近乎炫耀的兴奋语气谈论着她另一个亲生儿子钱砚修的论文比赛、唐元明的赞赏,每一个字都像细小的冰针,扎在她早己荒芜的心田上。
王胜男那句无心却尖锐的“夫妻生活”质问,再次回响。一种巨大的、被剥夺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拥有什么?一架冰冷的琴?一个同样冰冷、刚刚经历信仰危机的天才儿子(她的亲生儿子,与她相依为命)?一个分居多年、法律意义上的丈夫,却将他所有的热情、所有的骄傲、所有世俗意义上的“拥有感”,都毫无保留地倾注在她另一个亲生儿子(那个跟着钱钰锟生活的儿子)身上?那个儿子,健康、温和、优秀,被父亲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分享着世俗的喜悦和成就。
而她和钱三一呢?像两座在同一个屋檐下、却隔着无形冰原相望的孤岛(血脉相连,却情感疏离),维系他们的,只有对秩序和理性的共同坚守,以及那深入骨髓、无法言说的疏离。钱三一今天的坦白,是信任,却更像是一次求救的信号,一次秩序崩塌后露出的脆弱缝隙。她该如何回应?她连自己的冰封都尚未找到解冻的路径。对于另一个住在丈夫那里的亲生儿子,她更像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
她放下冰凉的汤碗,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琴键。没有声音。她只是长久地、无声地坐着。那碗凉透结膜的汤,像一个冰冷而丑陋的隐喻,横亘在她与眼前这个儿子之间,也横亘在她自己破碎的情感荒漠之中,更映照出她与另一个儿子之间那无法弥合的遥远距离。那声“爸”对钱钰锟的震撼,此刻在她心中,只激荡起更深、更刺骨的寒意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名为“嫉妒”的毒蔓——嫉妒那个住在丈夫身边的儿子,能如此轻易地获得那份她早己失去的、世俗而热烈的爱。
裴音公寓的钱三一房间里,台灯依然亮着。报告被推到一边。书桌中央摊开一本全新的硬皮笔记本。扉页上,只有那一个墨迹未干的词:“起点”。
他不再看那份宣告“失败”的报告。笔尖悬在空白的纸页上方,微微颤抖。这不是解物理题时那种精确稳定的颤抖,而是一种源自思维深处、因未知和可能性而引发的、近乎本能的战栗。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摒弃所有己知的理论框架。笔尖落下,不再是推导公式,而是开始描画。他画下实验装置的简化图,在探测器阵列的某个特定区域,反复地、用力地点下墨点。他尝试画出偏移量的时间序列草图,线条带着细微却倔强的毛刺和隆起。
他试图抛弃“误差”这个概念,纯粹地将其视为一种“现象”——一种存在于他精密宇宙图景边缘的、未被标注的“异象”。
这种“看”的方式,对他而言异常艰难,甚至痛苦。理性的大脑在尖叫,要求他立刻套用某个修正项。但他强行压制住了这种本能。他想起他的亲弟弟钱砚修在礼堂发言时,那种沉静包容、似乎能容纳各种“不完美”和“模糊性”的眼神。他当时不解,甚至有些微的排斥。此刻,那眼神却如同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指引着一种他从未尝试过的思维路径——容忍未知的存在,并尝试理解它本身的形态。
笔尖在纸上移动,画下的不是答案,而是更多的问题,是对那个微小“异象”形态的笨拙捕捉。每一个墨点,每一条不规则的线,都是对绝对精确世界的一次无声“背叛”,也是一次向着未知海域的、笨拙却坚定的起锚。笔记本上那个“起点”,正被这些原始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标记”一点点填满。冰层下的裂痕,正成为一条通往黑暗深海、却也孕育着无限可能的航道。雪融的水滴,在窗外悄然汇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