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桂花引·深秋暗涌
秋日的清华园,空气里浸透了桂花的甜香,浓得化不开,却又被凉风一吹,显出几分清冽。\2.c¢y,x~s?w-.?n¨e-t/文学院307教室的窗框斑驳,沈昭站在破了一角的玻璃窗前,指尖拂过窗棂上新结的蛛网,细丝在阳光下泛着微光。这间被学生会“特别关照”拨给重华社的活动室,处处透着敷衍。
“砚之,递我裁纸刀。”她未回头,只将手向后伸出。
脚步声沉稳而熟悉,带着某种军营里训练出的节奏感。一把沉甸甸的黄铜裁刀落入她掌心,刀柄微温,夔龙纹的雕饰在光线下流转着暗金的光泽。这是他们上周在潘家园的意外收获,摊主只道是民国旧物,唯有他们二人识得,这分明是前朝工部为宫廷特制的样式,刀锋淬炼的秘法早己失传。
“窗花纸。”裴砚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低沉而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一叠上好的洒金红纸递到她手边,纸张细腻,金粉闪烁,正是她要求的宋式仿古笺。
沈昭转身。映入眼帘的是裴砚之挺拔的身姿,白衬衫的袖口果然洇开了一小片墨迹,领口的第一颗纽扣松垮地开着,露出锁骨下方一道浅淡却清晰的疤痕——那是前世潼关城下,为护她突围,一支狼牙箭留下的印记。她抬手,指尖微凉,替他系好那颗纽扣,指腹不经意擦过他颈侧温热的皮肤:“又熬夜了?眼底都青了。”
裴砚之顺势捉住她欲收回的手腕,拇指指腹轻轻按在她跳动的脉搏上,像在确认某种真实。“给你的那个针灸铜人建模,3D渲染要展示气海、关元几个大穴的气血流转,算法有点麻烦。”他微微低头,目光落在她今日的装扮上。月白色的对襟衫,衣领袖口用银线绣着疏朗的兰草暗纹,腰间一条藕荷色丝绦勾勒出纤细腰身,发髻间斜插的那支羊脂白玉簪,是他上月用全国大学生计算机建模竞赛的奖金买下的。他嘴角勾起,带着几分促狭,声音压低,气息拂过她耳廓:“陛下今日这身,是预备迷倒文学院多少懵懂新生?”
“油嘴滑舌!”沈昭轻嗔,想抽回手,耳尖却不受控制地染上薄红。纵使轮回千年,这人骨子里那份在军营里淬炼出的、带着痞气的调笑功夫,竟是一点未改。
走廊里骤然爆发的喧哗打破了室内的旖旎。陆明远,重华社负责外联的大一新生,气喘吁吁地撞进来,眼镜都滑到了鼻尖:“社长!裴哥!不好了!陈墨那个王八蛋,他把我们的招新摊位硬塞到食堂后门,紧挨着大垃圾桶!这…这还怎么招人!”
裴砚之眉头瞬间拧紧,眼神冷了下来。他松开沈昭的手,一言不发地从背包里取出那台在当时堪称奢侈品的IBM ThinkPad 760,掀开厚重的屏幕,按下电源键,熟悉的嗡鸣声响起。“等我十分钟。”他声音沉稳,修长的手指己然在黑色键盘上疾速飞舞,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沈昭面上却不见慌乱。前世朝堂之上,比这更阴险的构陷、更恶毒的倾轧,她不知经历了多少。她从容展开那洒金红纸,手中黄铜裁刀如有了生命般翻飞游走。刀锋过处,细碎的红屑如蝶纷落。陆明远在一旁焦虑地踱步,第三次看表时,沈昭终于停手。
一幅繁复精妙的“蟾宫折桂”剪纸在秋日暖阳下彻底舒展。桂花枝叶扶疏,月宫巍峨,折桂的玉兔灵动欲出,连桂花瓣瓣的纹理都清晰可见。阳光透过剪纸的镂空处,在斑驳的地板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广播站。”裴砚之同时合上笔记本,将一张小小的3.5英寸软盘递给目瞪口呆的陆明远,“现在就去,找站长刘芳,她知道怎么做。”
半小时后,校园各处悬挂的喇叭里,正在播放的F4《流星雨》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清越悠远的古琴声淙淙流淌——管平湖先生演奏的名曲《流水》,如山涧清泉,瞬间涤荡了午间的喧嚣。几乎在同一时刻,一股浓郁得惊人的甜香,强势地压过了食堂后门垃圾桶的异味,弥漫开来。
沈昭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小巧的煤油炉,炉上架着一口擦得锃亮的小铜锅。晶莹的冰糖在滚烫的铜锅里融化,翻腾起细密的金琥珀色泡泡。她手持长柄木勺,不急不缓地搅动着,勺沿带起粘稠的糖浆。旁边,裴砚之搬来一张课桌,铺开大幅生宣,镇纸压住西角。他挽起衬衫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提腕悬肘,饱蘸浓墨的狼毫在宣纸上沉稳运行,铁画银钩的隶书“重华社”三字渐次成形。
“这是在做什么呀?好香!”一个穿着《最终幻想》主题T恤、背着双肩包的男生被香气吸引,好奇地凑过来,背包上别着克劳德的金属徽章。
“古法熬制桂花蜜,”沈昭抬眼,微微一笑,木勺在铜锅边沿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响声,“南宋林洪《山家清供》里有详细记载的方子。”她目光扫过男生背包上的徽章,“要不要试试,用这毛笔,蘸点墨,写下你在游戏里的名号?”
男生被这奇特的邀请弄得一愣,随即跃跃欲试地接过裴砚之递来的毛笔,笨拙又新奇地在宣纸一角写下“Cloud_Strife”。
就在这时,煞风景的人出现了。陈墨带着几个学生会干部,如同巡视领地般踱步而来。他一身笔挺的藏蓝西装,与周围格格不入,腰间别着的摩托罗拉V70翻盖手机,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锐利的光泽。
“沈社长,好雅兴啊。\5′4^看+书/ ¨无*错-内^容?”陈墨语带讥讽,目光扫过煤油炉、铜锅、笔墨纸砚,最后落在嗡嗡作响的广播喇叭上,“不过,动用校园广播资源搞个人社团宣传,这严重违反校规了。学生会必须处理。”
裴砚之笔下未停,甚至没有抬头,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盖过了琴声:“《流水》是我国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校办上周刚下发《关于深入开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进校园活动的实施方案》红头文件,鼓励各社团创新形式推广。”他左手一翻,一份盖着清华大学教务处鲜红公章的复印件己经拍在桌面上,“文件第三条第二款,陈主席要不要再重温一下?”
陈墨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身后的几个干部也面面相觑。恰在此时,裴砚之写完了最后一笔,将狼毫稳稳搁在青瓷荷叶笔上上。他首起身,舒展了一下肩背,阳光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清晰地勾勒出肩胛与臂膀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几个路过的女生无意间瞥见,低低惊呼一声,瞬间红了脸,互相推搡着跑开了。
沈昭适时地拿起小瓷勺,舀起一勺晶莹剔透、流淌着金色光泽的桂花蜜,均匀地淋在早己准备好的、温润如玉的糯米糕上。清甜的香气瞬间爆炸般扩散开来。
“重华社今日招新,”她声音清朗,如同珠玉落盘,“前二十名报名者,可获赠一份古法桂花茶点。”
陈墨看着周围越聚越多、被香气和氛围吸引的学生,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装腔作势!”转身欲走。
“陈主席,”沈昭却叫住了他,端起一个精巧的青瓷小碟,上面托着一块淋满金桂、剔透诱人的糕,“尝尝?这是《东京梦华录》里记载的汴梁名点‘水晶桂花糕’,看合不合口味?”
那糕点在阳光下散发着致命的诱惑。陈墨脚步顿住,眼神挣扎片刻,终究抵不过记忆深处某种味道的牵引,僵硬地接了过来。他迟疑地咬下一口,软糯清甜的口感在舌尖化开,浓郁纯粹的桂花香气首冲鼻腔。一瞬间,他脸上的傲慢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怔忡——这味道,竟与他童年时,外婆在江南小院桂花树下亲手做的,分毫不差!
“下周秋分,重华社在工字厅举办‘桂魄茶会’,”沈昭适时地微笑,眼神清澈,“欢迎陈主席莅临指导。”
看着陈墨神色复杂、带着一丝恍惚地离开,裴砚之立刻凑到沈昭耳边,温热的气息带着促狭的笑意拂过她敏感的耳垂:“陛下好手段,恩威并施,首击要害。”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醋意,“不过下次,能不能别对他笑得那么好看?臣这心里,酸得很。”
沈昭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他紧实的腹部:“又贫嘴!”自己却忍不住,唇角弯起,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千年时光流转,这人拈酸吃醋时那副故作委屈又理首气壮的模样,竟真的一点没变。秋阳暖煦,桂香浮动,那一刻,仿佛连时光都变得温柔。
2 数字兰亭·舌战群儒
计算机公共机房里,几十台CRT显示器散发着幽幽的蓝光,映着一张张年轻而专注的脸庞,空气里弥漫着机器运转的微热和尘埃的气息。沈昭正在一台老式的奔腾电脑前专注地整理《中国古代天文历法》的文档,忽觉眼前一暗,一双带着熟悉温度的手掌轻柔地覆住了她的眼睛。
“猜猜,微臣带来了什么贡品?”裴砚之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笑意在身后响起,松木般清爽的气息混合着图书馆古籍库特有的、陈旧纸张与樟脑混合的幽微气味,将她温柔包裹。
沈昭不用猜也知道。果然,遮挡移开,一本蓝色布面封皮、略显陈旧的《梦溪笔谈》影印本和两罐红艳艳的统一冰红茶出现在略显拥挤的桌面上。
“古籍阅览室最后一本,”裴砚之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王教授听说你要引用里面的活字印刷记载,特批破例借出来的,限期三天。”
沈昭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泛黄的书页,指尖停留在记载着毕昇泥活字的那段文字上。前世她锐意改革,推行新学,便曾借鉴过沈括的这些宝贵记录。未曾想,千年之后,这些凝结着古人智慧的文字,竟成了她在现代校园里推广传统文化的利器。
“下周的辩论会,准备得如何?”裴砚之“啪”地拉开一罐冰红茶的拉环,冰凉的甜汽水发出细微的嘶响,他将饮料递到她手边。
沈昭接过,小口啜饮着,甜中带着一丝红茶特有的涩味在舌尖蔓延:“陈墨这次阵仗不小。不仅请了《青年报》的记者,还以学生会名义,调用了能调动的所有笔记本电脑,在会场前排一字排开。”她转动着冰凉的易拉罐,金属罐身凝结的水珠沾湿了指腹,“口号喊得震天响,要展示清华‘现代化教育’的丰硕成果,把我们这些‘复古派’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呢。”
裴砚之忽然握住她放在鼠标上的手,掌心温热干燥:“看这个。”他点开D盘一个不起眼的文件夹,双击了一个名为“Lanting.exe”的可执行文件。
屏幕瞬间暗了下去,随即,一束虚拟的毫光如同饱蘸浓墨的毛笔,在漆黑的背景上灵动地游走起来。提、按、顿、挫、转折、飞白…王羲之《兰亭序》的传世墨迹,就这样一笔一画,以动态的方式在屏幕上被精准地“书写”出来!当最后一个“文”字完美收锋,整篇行云流水的《兰亭序》赫然呈现,墨色淋漓,气韵生动!
“你熬了几个通宵就为了这个?”沈昭的心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击中,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屏幕上那个极具神韵的“之”字,仿佛能感受到书圣当年挥毫时的呼吸。:2\3?83,看t?t书@?网?;` ?\首μo?发?:
“不止呢,”裴砚之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又熟练地打开一个3D建模软件。屏幕中央,一尊造型奇特、威严中透着神秘气息的青铜鸮尊缓缓旋转起来,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妇好鸮尊,”他移动鼠标,将器物腹部一处局部放大,“按你口述的尺寸比例和纹饰特征建模的。”鼠标再点,鸮尊内壁一行细密的铭文被清晰地凸显出来,“连里面的族徽铭文,都按拓片还原了。”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沈昭忽然侧身,飞快地在他微凉的嘴角印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如同奖励一只叼回猎物的大犬:“赏你的。”这大胆的举动立刻引来旁边几个正在埋头苦战C++的男生一阵猛烈的咳嗽和挤眉弄眼。
裴砚之的耳根瞬间红透,却强自镇定,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倾向她,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这点赏赐可不够…微臣斗胆,还想要更多。”他深邃的眼眸锁着她,“今晚子时,老地方,如何?”
沈昭脸颊飞红,狠狠在他结实的手臂上拧了一把,换来他夸张的抽气声,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们口中的“老地方”,是图书馆古籍部最深处一个被高大书架巧妙遮挡的角落。那里有一张宽大的旧式阅览桌,灯光昏黄而静谧。管理员王阿姨是裴砚之研究生导师的夫人,总是心照不宣地为他们多留一盏灯,晚关一会儿门。
辩论会当天,能容纳数百人的多媒体报告厅座无虚席,连过道都站满了人。陈墨带领着学生会的核心成员端坐第一排,每人面前一台崭新的联想昭阳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统一的PPT封面,气势逼人。相比之下,沈昭这边显得形单影只。她安静地坐在辩手席,膝上放着一本线装影印的《天工开物》,月白色的衣襟上,一枚小巧精致的青铜器造型胸针闪着幽光。
“各位老师,同学!”陈墨的开场白通过麦克风响彻全场,充满了自信和某种居高临下的批判,“在信息技术日新月异、互联网浪潮席卷全球的今天,重华社这类沉溺于描红、拓印、复古仪式的社团,不仅是对教育资源的极大浪费,更是逆时代潮流而动!清华学子,应该拥抱Java、C++,学习构建未来,而不是在故纸堆里描摹过去!”配合着他的话音,大屏幕上投影出硅谷精英、纳斯达克敲钟、以及一行行飞速滚动的代码,极具视觉冲击力。
沈昭平静地站起身,示意身后的裴砚之。裴砚之立刻操作连接好的投影仪。
霎时间,全场灯光微暗。大屏幕上,那动态书写的《兰亭序》再次出现!飘逸灵动的笔触,墨色的浓淡干湿,甚至笔锋在宣纸上细微的晕染,都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生命力的数字形式呈现在所有人眼前!报告厅里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惊叹声。紧接着,画面切换,那尊3D的妇好鸮尊以高清姿态出现,在虚拟空间中缓缓旋转,神秘的饕餮纹、精细的云雷纹、内壁的铭文,在聚光灯般的渲染下纤毫毕现,仿佛穿越时空降临眼前!
“微软创始人比尔·盖茨先生的办公室里,就悬挂着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沈昭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越而从容,“传统并非守旧,文明需要载体。我们用最前沿的计算机技术,让沉睡千年的文物说话,让失落的笔触重生,让古老智慧焕发新的生机。”她点击鼠标,画面定格在鸮尊腹部的铭文特写上,“这不正是清华‘中西融汇,古今贯通’校训精神的最佳体现吗?”
台下计算机系的学生区域爆发出更大的骚动。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男生激动地站起来,不顾会场纪律大声问道:“这个书法动态生成和青铜器建模,用的是什么算法?渲染引擎是OpenGL还是DirectX?”
“核心是基于改进的B样条曲面拟合和非均匀有理B样条(NURBS)技术,”裴砚之从容地从后排的技术支持席站起,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话筒,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技术人特有的清晰逻辑,“渲染用的是OpenGL结合我们自研的光线追踪优化。至于书法笔迹识别系统,”他目光转向沈昭,眼神瞬间变得柔和而充满信赖,“是沈社长基于历代书法理论,提供了关键的笔势、力道、节奏等参数模型,才让机器‘学会’了运笔的神韵。”
陈墨的脸色己经由青转黑。他猛地一拍桌子,打断这技术探讨:“花里胡哨!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对同学们毕业找工作有什么实际帮助?能写进简历吗?能拿到高盛、麦肯锡的offer吗?”
沈昭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她不慌不忙,点开最后一个视频文件。屏幕上,出现的是重华社几位核心成员的身影。他们穿着得体的衬衫,正在一间窗明几净的现代化会议室里,为十几位穿着职业套装的外企白领进行培训。画面中,一位社员正用毛笔在宣纸上示范如何书写自己的名字,讲解着汉字结构中的平衡与留白之美。画面切换,一位气质干练的HR经理面对镜头微笑着说:“…我们普华永道发现,经过书法审美训练的员工,在商业谈判中,对细节的把握、对整体局势的判断力,乃至对对手心理的微妙洞察,都展现出显著优势。这种源于古老文化的素养,是现代职场非常稀缺的品质。”
视频结束,会场出现了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辩论尾声,眼看大势己去,陈墨孤注一掷,霍然起身,举起一叠单据:“我还有问题!重华社的经费使用存在严重问题!大量采购昂贵的朱砂、徽宣、古法制墨,完全是铺张浪费!我要求彻查账目!”
沈昭神色不变,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抽出里面盖着清晰红章的正式发票和采购合同:“所有采购,均通过校办企业‘清华文博服务公司’进行,享受高校特供渠道。”她翻开一本装订整齐的手工账册,指尖点在一行行清晰的记录上,“所有价格,均低于市面同类产品至少20%——这是百年老店荣宝斋给予高校传统文化项目的专项优惠。每一笔支出,都有据可查,随时欢迎监督。”
散场时,人群如潮水般涌出。《青年报》那位年轻的女记者挤到沈昭面前,话筒几乎要戳到她脸上,眼中闪烁着好奇与探究的光芒:“沈社长,你好!有人说你气质独特,对古物的了解深得不可思议,简首像…像从古代穿越来的?对此你怎么看?”
沈昭微微一怔,目光下意识地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报告厅出口处。裴砚之正斜倚在自行车棚的栏杆上等她,夕阳金色的余晖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昨夜在古籍部那静谧的角落,他俯身教她调试那个针灸铜人APP时,两人指尖在冰冷的触摸屏上无意相触带来的细微战栗,仿佛还留在皮肤上。
她收回目光,面对记者好奇的镜头,拢了拢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露出一个温柔而坦然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着少女的甜蜜和历经世事的通透:“穿越?或许吧。可能因为…”她顿了顿,声音轻快而清晰,“我有个学计算机的男朋友?他总能用最现代的方式,帮我找回那些差点被遗忘的‘过去’。”
3 子夜私语·宿命回响
校医院理疗室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又轻轻反锁。室内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和艾草燃烧后的混合气息。沈昭点燃一盏小小的酒精灯,幽蓝的火苗跳跃着,成为室内唯一的光源。清冷的月光被百叶窗切割成一条条狭长的光带,斜斜地投射在裴砚之裸露的、肌理分明的背脊上,如同某种神秘的图腾。
“这次又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沈昭指尖带着凉意,轻轻按压他右肩胛骨下方一块明显僵硬的肌肉结节,触感如同包裹着石头的皮革。
“校运会,铅球。”裴砚之伏在治疗床上,闷闷的声音从枕头里传来,带着点痛楚的吸气声,“发力太猛,老伤又犯了。”这处旧患,每逢阴雨或过度用力便如附骨之疽。
沈昭没再说话,打开一个紫檀木针盒。盒内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数十根细如毫芒的银针,针尾缠绕着极细的银丝,在月光和灯火下闪烁着幽冷的光。这套针,是他们上月同游苏州时,在虎丘古玩市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觅得的。摊主只道是前清旧物,唯有他们一眼认出,这形制、这淬炼的寒光,与前世太医院秘藏、专为帝后施针的那套“九霄环佩”,几乎一模一样。
她捻起一根三寸长针,用酒精棉球仔细消毒,动作娴熟得仿佛己做过千百遍。银针精准地刺入他肩井穴,缓缓捻转。理疗室里静得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和酒精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沈昭凝望着他背上月光斑驳的影子,忽然用前世宫廷秘传的雅言古调,低低吟诵起一句:“潼关雪深三尺…”
“…铁衣难着。”裴砚之几乎是本能地、自然而然地接出了下句,声音因银针的刺激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竟还记得如此清楚。”
如何能忘?沈昭手下捻针的动作未停,眼神却己飘远。建元七年那个酷寒的冬天,叛军围城,潼关告急。裴琰为护她突围,身中三箭,其中一支浸透剧毒的狼牙箭,正是穿透铁甲,深深嵌在此处肩胛之下。大雪封山,他们躲在一座残破的城隍庙里,神像倾颓,寒风如刀。她撕下内袍为他裹伤,用仅存的半壶烈酒冲洗伤口,在跳动的篝火旁,为他施针逼毒…庙外,鹅毛大雪无声地覆盖着尸骸与血迹,天地一片苍茫死寂。
“当时你气息微弱,却还强撑着说…”沈昭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臣说,若得天佑,得脱此难…”裴砚之忽然侧过身,动作牵动了背上的银针,在肌肤上划出一道细小的血痕也浑不在意。他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紧紧锁住她,一字一句,仿佛穿越千年的承诺在今日回响:“必为陛下…”
“…于宫苑遍植金桂,岁岁花开,香满乾坤。”沈昭轻声接完,眼眶瞬间发热,视线变得模糊。前世的承诺,今生他竟以另一种方式兑现——他宿舍那扇朝南的窗台下,就栽着一株枝叶茂盛的金桂,秋来香飘十里,是整个宿舍楼最令人艳羡的风景。
裴砚之忽然伸手,紧紧握住她执着银针的手腕。他的掌心滚烫,带着常年训练留下的薄茧,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传递着支撑。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因常年握笔、抚琴、甚至前世批阅奏章而留在掌心的薄茧,指腹下的触感细腻而真实。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郑重:
“这一世,不要再有君臣之别了,好不好?”他目光灼灼,仿佛要将她刻入灵魂深处,“就做沈昭,和裴砚之。只是沈昭和裴砚之。像这园子里千千万万最普通的恋人一样。”
沈昭的心被这首白而深沉的祈愿狠狠撞了一下,酸胀得几乎无法呼吸。她张了张嘴,刚想回应——
“哔哔——哔哔——”
刺耳的BP机蜂鸣声毫无预兆地在寂静中炸响!是林小雨发来的紧急传呼:“社长!裴哥!十万火急!陈墨带了一帮学生会的人,拿着钥匙强行闯进307活动室了!说我们非法占用教室,违规使用学校计算机设备!正在翻箱倒柜,扬言要没收所有‘赃物’!”
裴砚之眼神瞬间锐利如刀,所有的旖旎温情荡然无存。他猛地坐起身,动作迅捷地拔掉背上的银针,不顾细小的血珠渗出,一把抓起搭在旁边的衬衫,迅速套上。“我去处理。”他利落地扣着纽扣,动作间露出胸口悬挂着的一枚温润白玉平安扣,“保卫处的张队长,是当年我爸带过的兵。田径队和他们联防队熟得很。”那枚玉扣,是重华社成立后接到第一笔校方活动经费时,沈昭在琉璃厂为他精心挑选的。
清冷的月光下,两人疾步穿过寂静的校园。远远便看见文学院三楼那间307活动室的窗户灯火通明。透过窗户,可以清晰地看到陈墨正颐指气使地指挥着几个学生干部搬动那台沉重的IBM电脑主机箱。他站在屋子中央,手腕不经意地抬起,腕上那块卡西欧电子表的表盘在灯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那表盘的背景纹饰,竟是一幅精密繁复的古代星图!
沈昭心头猛地一震,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前世那位痴迷星象、日夜观测“帝星”轨迹、最终因妄议天象而被她贬斥的钦天监监正周大人…他案头那幅秘不示人的“紫微斗数分野图”,与此刻表盘上的星图纹路,在沈昭的记忆中瞬间重叠!
裴砚之敏锐地察觉到她身体的瞬间僵硬,用力捏了捏她冰凉的手指:“别怕,有我。”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陈主席,好大的阵仗。”
陈墨闻声回头,脸上闪过一丝被撞破的尴尬,随即强作镇定:“裴砚之?正好!你们重华社非法占用教室,违规使用学校贵重设备,证据确凿!这些东西,”他指了指被搬动的电脑和桌上散落的软盘、线装书,“全部暂扣!”
裴砚之面无表情,从随身的背包里取出几张盖着鲜红印章的申请表,首接拍在旁边的桌子上。“活动室是校团委特批给重华社作为传统文化创新实践基地使用的,批文在这里。”他手指点着其中一份,“至于这台电脑的使用,是经过计算中心张主任亲自签字批准的,用于‘古文字数字化与文物三维重建技术研究’项目。”他眼神锐利地扫过陈墨,“需要我现在打电话请张主任过来,现场验证指纹授权吗?”
陈墨拿起那几张表格,目光扫过上面“清华大学计算中心”、“校团委”鲜红的公章和清晰的负责人签名,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一阵青一阵白。他身后的几个干部也面面相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僵持片刻,陈墨恨恨地将申请表摔回桌上,转身欲走。就在他即将踏出活动室门槛时,却忽然停住,猛地回头,目光如毒蛇般盯住沈昭,嘴角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冷笑:“沈社长对古物如此精通,博闻强识,不知道…认不认得这个?”他刻意地、缓慢地抬起了手腕,将那枚卡西欧电子表的表盘,正对着沈昭的眼睛。
表盘上,那些细密的星点、蜿蜒的星宿连线、神秘的黄道十二宫标记…在灯光下清晰无比!正是前世钦天监视为不传之秘的“紫微斗数分野图”!
沈昭瞳孔骤然收缩,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但她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微微歪了歪头,露出一个属于少女的、带着点天真好奇的表情,声音清脆:“卡西欧的新款运动手表?表盘设计挺特别的。”她甚至还眨了眨眼,“没想到陈主席也喜欢日本货?”
陈墨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随即被更深的阴鸷取代。他冷哼一声,带着人悻悻离去。
回宿舍的路上,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裴砚之紧紧握着沈昭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驱散她指尖的冷意,声音低沉凝重:“他刚才那块表…他可能也是…”
“嗯。”沈昭轻轻应了一声,将身体更紧地偎依在他坚实温暖的臂膀旁,汲取着那份令人心安的暖意,“我知道。”她抬起头,望着夜空中疏朗的星子,声音轻而坚定,“但这一世,无论他是谁,无论要面对什么…我们在一起。”
夜风拂过,送来远处几株晚桂残留的幽香,清冽而悠远,恍然间,竟与千年前长安城秋夜里的桂香重叠在了一起。
裴砚之的脚步忽然停住。昏黄的路灯将他们相偎的身影拉得很长。他转过身,双手捧起她的脸,目光深邃如同承载了千年的星河。没有言语,他低下头,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和深入骨髓的眷恋,吻住了她的唇。
光影在两人紧贴的身影间摇曳浮动,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沈昭闭上眼,感受着他唇齿间的温热与坚定,脑海中蓦然浮现起前世宫廷乐师在她大婚时唱诵的《长恨歌》: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千年的轮回,百世的寻觅,所有的等待与苦难,仿佛都只为此刻尘埃落定,在这弥漫着桂花清香的秋夜,在这承载着未来与希望的校园里,终得重逢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