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二年春，洛阳城的柳丝裹着柳絮纷飞，却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腐朽气息。~墈~书*君^ ?首?发-李维捧着新修订的《劝农令》，穿过覆满青苔的永巷。砖石缝隙间钻出的野草肆意疯长，缠绕着斑驳的宫墙，墙皮剥落处露出底下暗红的夯土，仿佛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他望着墙上褪色的玄鸟图腾，恍惚间想起初入仕途时，这里的每一块砖石都泛着威严的光泽，而如今连廊下的铜雀灯都蒙着厚厚的灰。
当他踏入崇德殿，檀香混着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汉桓帝歪倚在蟠龙榻上，金丝绣袍随意地散落在地，露出半截苍白的脚踝。案头堆满西域进贡的夜光琉璃盏，其中一盏还盛着未喝完的葡萄酒，殷红的酒液倒映着摇曳的烛火，宛如凝固的鲜血。
"李卿来得正好。"桓帝挥退左右，玉冠上的东珠随着动作轻晃，在昏暗的殿内划出细碎的光痕，"朕听说你又写了谏书？"他伸手取过案上半块啃剩的鹿肉，油脂顺着指缝滴落，在织金锦缎上晕开深色的污渍，"是要说卖官之事，还是党锢之祸？"
李维跪地叩首，竹简在掌心沁出冷汗。冰凉的青砖硌得膝盖生疼，他却浑然不觉："陛下，今岁春荒，冀州流民己达十万之众。黄河沿岸树皮被剥尽，易子而食之事屡有发生。若再任由商贾买官、宦官敛财......"
"够了！"桓帝突然将鹿骨狠狠掷在地上，惊起梁间栖息的燕雀。.5?d/s,c*w￠.?c?o′m?骨碌碌滚过青砖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回荡，惊得鎏金兽首香炉中的香灰簌簌掉落，"李卿，你以为朕不知这些？"他踉跄着起身，绣鞋踢翻盛满美酒的银壶，酒水在青砖上蜿蜒成河，浸透了波斯进贡的织毯，"你且看这满朝文武——袁氏门生遍布州郡，杨氏把持着盐铁要道，就连朕批阅奏章的朱笔，都要经过梁氏旧党的手！"
李维抬头，撞见桓帝通红的眼底血丝密布。记忆中那个在政变时运筹帷幄、眼神锐利的帝王，此刻竟像困兽般在殿内踱步，袍角扫过屏风，惊落上面半幅未完成的《狩猎图》。宣纸上的猛虎尚未点睛，却张牙舞爪地撕裂了祥云纹。
"朕十西岁从河间入洛阳，"桓帝突然抓起案上的青铜酒樽，喉结剧烈滚动，酒水顺着嘴角滴落在绣着十二章纹的衣领上，"即位那日，三公九卿站满丹墀，朕连他们的名字都叫不全！"他猛地将酒樽砸向蟠龙柱，青铜与玉石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梁冀握着玉玺站在朕身后，呼吸都喷在朕后颈。那时朕才知道，做皇帝不是坐在龙椅上，而是蹲在虎穴里！"
殿外传来宦官尖细的唱喏声，桓帝猛地扯开窗幔。春日的阳光刺得他眯起眼睛，御花园中，新得宠的宫女正围着宦官嬉笑，手中的丝帕挥得漫天纷飞。~s,h!u·b`x!s`.?c.o-m?他望着这刺眼的一幕，突然冷笑："单超、左倌这些阉人，不过是朕手中的刀。他们贪财？就让他们贪！至少他们无根无基，掀不起梁冀那样的滔天巨浪。"他转身时，袍袖扫落案上堆积如山的卖官账册，泛黄的纸页如雪花般飘落，"李卿可知，这些黄白之物，换来了多少忠于朕的羽林郎？"
李维望着满地狼藉的账册，目光扫过"河东太守，价三千万钱""南阳令，二千万钱"的字迹，喉咙发紧。那些数字仿佛化作锁链，缠绕在天下百姓的脖颈上。他刚要开口，却见桓帝突然抓起案头的密报，纸页在颤抖的指间簌簌作响。
"为何不用你们李家？"桓帝突然逼近，酒气混着浓重的药味喷在他脸上，"李卿，你可知'刘据'二字，是朕枕边高悬的利刃？"他抓起案头的玉镇纸狠狠砸向墙壁，清脆的碎裂声惊得廊下侍卫按剑欲入，"当年戾太子谋反，长安城血流成河！你李家先祖李守，居然能压制雄才大略的武帝，这可是谋反之罪啊！"
李维浑身剧震，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发出闷响。建元年间那场血色叛乱的记载，是李氏宗族族谱中被朱砂涂盖的禁忌。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他的手腕："莫要让陛下想起那段往事......"
"朕何尝不知你兄弟忠义？"桓帝跌坐在龙椅上，金丝冠冕歪向一边，露出额角因长期佩戴留下的压痕，"陇西守边，洛阳理政，李氏一门从未让朕失望。"他抓起案上密报，纸张边缘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牙痕，"可昨夜的折子写着，你弟弟李嘉在雁门关私囤粮草！若换作你是皇帝，敢将身家性命托付给这样的臣子？"
李维望着御案上自己前日呈递的《边备疏》，终于明白为何石沉大海。疏中关于加固边防、储备军需的建议，此刻竟成了刺向李氏的利刃。殿外传来更漏声，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他心上。
"朕尽力了。"桓帝突然瘫倒在龙榻，声音倦怠如秋风中的残叶。他伸手去够滚落的玉冠，金丝缠绕的蟠龙在指缝间扭曲变形，"亲政那年，朕彻夜研读《文帝政要》，想着效仿太宗文皇帝。可当朕要推行新政，袁汤带着满朝公卿跪在宫门前；朕想清查田亩，各地豪强竟以'天灾'为由抗税。"他扯下玉冠，任由长发散落，发丝间隐约可见几缕灰白，"李卿，你说朕该如何？是学公子扶苏那般束手就擒，还是像胡亥那样醉生梦死？"
李维望着这个被权力压弯脊梁的帝王，忽然想起民间流传的童谣："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此刻的桓帝，何尝不是被时代洪流裹挟的可怜人？他身上的龙袍华丽依旧，可那里面包裹的，不过是个在权力漩涡中挣扎求生的凡人。
"陛下......"李维刚要开口，桓帝却抬手制止。他盯着梁上蟠龙吞珠的彩绘，眼神空洞得如同深潭："李卿且看这蟠龙，张牙舞爪看似威风，可被钉在梁上动弹不得。"他抓起最后一盏美酒一饮而尽，琉璃盏碎裂在青砖上，"朕累了，真的累了。往后这天下......"话音未落，己醉倒在榻，绣袍滑落，露出脚踝处溃烂的疮疤——那是多年前被梁冀软禁时，寒症留下的病根，至今未愈。
李维默默捡起散落的《劝农令》，将竹简重新捆扎整齐。墨迹未干的文字在烛火下泛着微光，那些关于兴修水利、轻徭薄赋的建议，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当他退出崇德殿，暮色己漫过宫墙。回首望去，灯火渐次亮起，却照不亮这座困兽之笼。掖庭宫方向传来宦官嬉笑，而远处的洛阳城，流民正蜷缩在城墙根下，啃食着掺了观音土的饼子。
次日早朝，桓帝称病未起。李维望着空荡荡的龙椅，鎏金的蟠龙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他握紧腰间那柄刻着李氏家训的短剑，剑鞘上的饕餮纹硌着掌心。在心底，他默默叹息——或许，陇西的那片土地，真的要成为李氏最后的归宿了。而大汉的国运，也将如同这春日的柳絮，看似漫天飞舞，实则离坠落尘埃，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