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十七年秋,洛阳城的桂花香里裹挟着一丝萧索。′顽~夲·鰰·颤~ ′首~发~晨雾未散,椒房殿檐角的铜铃在风中轻晃,发出细碎而寂寥的声响。郭圣通身着素色襦裙,对着铜镜缓缓插簪。铜镜边缘早己斑驳,映出她眼角细密的细纹,恍惚间竟与十余年前真定王府中那个待嫁少女重叠——那时她也这般精心梳妆,鬓边斜簪着新鲜折下的玉兰花,满心期待着与刘秀的姻缘。
"娘娘,大司农李大人到了。"宫女的通报声打破了殿内的寂静。郭圣通手中的银簪微微一颤,深吸一口气,转身时己恢复皇后的端庄威仪:"请。"
李凛踏入殿中,靴底踏过冰凉的青砖,泛起细微的回响。只见昔日凤仪万千的皇后褪去华服,月白色襦裙上甚至还沾着昨夜刺绣时留下的线头,神色间满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他心头猛地一痛,慌忙整冠行礼:"臣李凛参见皇后娘娘。"
郭圣通抬手示意免礼,目光落在案上未拆封的密奏,封火漆印在晨光中泛着暗红:"听闻李大人在陛下跟前为我据理力争,甚至以辞官相谏?"她忽然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玉指抚过案上积灰的凤纹砚台,"本宫还以为,这宫里宫外,早没人记得我曾为这江山付出过什么。"
李凛喉头哽咽,想起那日在宣德殿据理力争时的情形,额头的旧伤似乎又隐隐作痛:"娘娘当年舍尊下嫁,助陛下平定河北,满朝文武岂会忘怀?臣只是不愿见陛下...见陛下负了旧情。~萝′拉¢暁-税′ ?更?欣¢醉+哙^"
"旧情?"郭圣通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凋零的海棠。秋风掠过残红,几片枯叶落在她发间,她却浑然不觉,"还记得昆阳大捷那晚,我抱着襁褓中的疆儿,在城头从日出等到日落。见到他满身是血却平安归来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最珍贵的不是凤冠霞帔,而是他活着。"她声音渐低,带着化不开的苦涩,"可如今,他看我的眼神,却比这秋日的风还冷。"
李凛沉默良久,殿外传来更漏滴答声。他想起那日在宣德殿刘秀攥着密奏的指节发白,想起帝王谈及郭氏外戚时眼底的警惕,忽然意识到,帝王之家的情爱,终究抵不过江山社稷的考量。他轻叹道:"陛下...陛下也是为了大汉基业。"
"我又何尝不知?"郭圣通猛地转身,凤目里闪过一丝倔强。十七年前那个敢在战乱中女扮男装为将士送粮的女子,此刻仍藏在她眼底,"这些年,我看着丽华妹妹贤良淑德,看着疆儿虽仁厚却难担大任,看着郭氏子弟在朝堂日渐跋扈...本宫又怎会不明白他的忧虑?"她走向案前,展开一卷《女诫》,泛黄的竹简上密密麻麻记满批注,"李大人可知,我为何掌掴太傅?只因疆儿竟说'愿做闲散王爷,逍遥度日'。"
李凛怔住。-微,趣+暁.说, ?首+发.他一首以为那是郭圣通教子严苛,却不想背后竟藏着这般苦心——一个母亲,深知儿子性情不适合帝王之路,又担心他因储君之位招来灾祸,才会在情急之下做出过激之举。
"李大人,你说...若是当年我没有嫁给刘秀,是不是会不一样?"郭圣通突然问道,语气平静得可怕。她轻抚着窗棂上褪色的朱漆,仿佛回到那个命运转折的时刻,"在真定王府,我是备受宠爱的郡主;若嫁与旁人,或许能夫妻和睦、儿孙绕膝。可我偏偏爱上了那个说'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的少年郎,从此万劫不复。"
殿外秋风骤起,吹得窗棂吱呀作响。李凛想起年少时在乡间,自己与邻家少女偷偷互赠香囊的场景。那份纯粹的心动,在岁月里早己蒙上尘埃。而郭圣通,将少女的爱恋化作辅佐丈夫成就霸业的力量,却在功成之后,落得个被猜忌的下场。
"娘娘..."他刚要开口,却被郭圣通抬手打断。
"不必说了。"她缓步走到檀木匣前,指尖抚过匣面繁复的缠枝纹,仿佛在与过去告别。当她取出皇后玺绶时,玉质螭虎纽还带着体温。她郑重地将玺绶放在李凛面前,眼中闪过决绝:"明日早朝,本宫会恳请陛下废后。疆儿生性仁善,不是做帝王的料,太子之位也一并让了吧。"
李凛大惊失色,慌忙伏地:"娘娘万万不可!您若自请退位,天下人会如何议论?郭氏满门将..."
"天下人?"郭圣通凄然一笑,莲步轻移,裙摆扫过满地斜阳,"天下人只会说郭圣通识大体、顾大局。却不知,这是本宫最后的尊严。"她跪在蒲团上,轻抚着玺绶上的螭虎纹,仿佛回到初见刘秀的那一天——他骑在白马上,披着夕阳而来,从此她的命运就与这大汉江山紧紧相连,"当年嫁给他,是为了爱情;如今让出后位,是为了江山。李大人,你说...我这一生,可算值得?"
李凛喉头堵塞,眼眶发热。他想起民间流传的歌谣,将郭皇后描绘成善妒悍妇,却不知在这深宫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委屈与牺牲。烛光渐起时,他退出椒房殿,回望宫门紧闭,只见一抹孤影映在窗上,与摇曳的烛火一同,在夜色中渐渐模糊。
第二日清晨,太极殿内气氛凝重如铅。当郭圣通身着素服,捧着皇后玺绶缓步走上丹墀时,玉佩相撞的清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满朝文武皆倒吸一口冷气,刘秀握着玉笏的手骤然收紧。她的目光扫过龙椅上的帝王,那双曾盛满爱意的眼眸,此刻只剩平静:"陛下,臣妾久病,恐难再掌六宫。恳请陛下废去后位,改立贤德之人,以安天下。太子刘疆性情仁厚,亦请陛下另择储君,免误国事。"
刘秀猛地起身,玄色衣袍扫落案上奏折:"皇后这是何意?莫要再说这般胡话!"
"臣妾累了。"郭圣通行了最后一礼,转身离去。她的背影单薄而坚定,十二步缓下丹陛,仿佛卸下了压在身上十七年的重担。发间银簪滑落,坠地的脆响惊起梁间燕雀,也惊碎了未央宫上空那轮苍白的日头。
当日,刘秀下旨:废郭圣通为中山王太后,迁居北宫;立阴丽华为皇后,封刘庄为太子。诏令传遍天下,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而在北宫深处,郭圣通倚着雕花窗棂,看着宫人们搬走凤印、撤下珠帘,终于落下了十七年来的第一滴泪。
夜深人静时,李凛站在自家院中,望着天上明月。秋风送来远处更夫的梆子声,他忽然明白,所谓初恋的力量,或许就是这般——即便爱而不得,即便满身伤痕,依然愿意为对方、为曾经的誓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而郭圣通,无疑将这份力量,诠释到了极致。宫墙之外,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唯有北宫的一盏孤灯,在寒夜里明明灭灭,诉说着一个女子用成全写下的传奇。
《后汉书·皇后纪》载:郭后母仪十载,佐光武定河北,功莫大焉。建武十七年,帝欲易后,大司农李凛极谏。后闻之,召凛曰:"妾知天命有归,疆儿亦非储君之选。"乃自请逊位,奏称"久病难掌六宫,愿让贤德"。帝感其诚,废后为中山太后,迁居北宫。时人赞其"以一己之退,全汉室之安",史家叹曰:"后之辞位,非独明哲,实见大义,巍巍乎有古烈女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