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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全九州的人都在找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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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南城是羽族最大的城市,也是商业最发达的城市。本文搜:狐恋文学 xhulian.com 免费阅读这座城市最初兴起的时候,受到保守的旧贵族势力的各种嘲讽打压,因为羽族原本是一个摒弃商业的种族。但是事实证明,再高贵的存在也离不开钱,宁南城的新兴贵族们通过商业赚到了钱,极大扩展了自己的势力,让当年挖苦他们的旧贵族只能自吞苦果。

繁荣的商业带来了种族的融合,宁南城里异族开设的商号鳞次栉比,随处可见。宛州挺有名气的富翁安市靳,就在这里开了一家安禄茶庄,专门出售来自宛州各地的名茶。后来安市靳因病去世了,虽然他的儿子出人意料地没有继承家业,而是去做了长门僧,但家里的生意还是在旧部下的操持下继续进行,因此这家茶庄也一直在宁南城经营着,老掌柜汪惜墨在羽人的地盘上一待就是三十多年。

不过最近的日子不大太平,一方面是人羽关系再度恶化,坊间传言有重开战事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宁南城所属的霍钦图城邦自己也在折腾,据说是找到了与二十年前领主分尸案有关的重要证人,于是开始草木皆兵地严防该证人的救兵,牵连到城里大批人类商号也生意冷清,羽人们轻易不敢光顾,都怕万一惹上点什么事就说不清楚了。

汪惜墨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按他年轻时在人类社会里的宝贵经验,一旦某个群体被放在受敌视的状态下,就很容易被趁火打劫。虽然现在是在羽人的地头上,保不齐也会是一样的规律。他虽然年纪大了,身子骨却始终硬朗,据说年轻时还学过几天拳脚,因此这段时间索性在茶庄放了一张床,每天晚上都在茶庄睡觉,就是为了看店,要知道某些昂贵的茶品可是价比黄金的。

这一天夜里,伙计们都离开后,汪惜墨照例前前后后把店里巡视了一遍,关好所有门窗,上好门闩,这才上床休息,靠着床腿还放了一根粗大的木棍。睡到半夜,他听到了一点轻微的响动声,立即醒了过来。从声音判断,应该是有人不知用什么手法打开了紧闭的窗户,然后翻了进来。

看来还是个手法熟练的贼!汪惜墨大大地警惕起来,从床上轻轻起身,抄起那根木棍,蹑手蹑脚地寻声跟过去。他有些不解地发现,这个贼并没有摸到货柜或者仓库之类存放有值钱茶叶的地方,反而是钻到了平时为伙计们做早饭和午饭的厨房里。那里除了炊具柴火之外,再无别的东西了,除了……喝剩下的半锅粥和几个吃剩的冷馒头。

汪惜墨握着木棍,一步步靠近,走到厨房门口时,他听到里面传来清晰的咀嚼声,听起来,这个夜间闯入的毛贼像是饿极了,正在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冷馒头和冷粥。他不禁有点糊涂:如果这是一个只想要偷点东西果腹的贼,为什么不去偷餐馆酒肆,非要来自己的茶庄?

不管怎么样,偷食物的贼肯定没什么大能耐,汪惜墨心里略微一宽,深吸一口气,猛地一脚踹开厨房门,在黑暗中模模糊糊看到一个影子,于是举起木棍就当头砸下去。

但黑影的身手远比他想象的要敏捷,身子一侧已经躲开了这一记闷棍,接着不知怎么脚下一滑溜,居然就站在了汪惜墨的身边,用还沾着馒头屑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

“汪叔,是我!别做声!”黑影低声喝道。

“是你?少爷?”被捂住嘴的汪惜墨含混不清地发出一声惊呼。

“是我,汪叔,”黑影重复了一遍,“我是安星眠。”

这个半夜钻进宁南城的宛州茶庄偷馒头的贼,就是安星眠,一个出身富贵人家的长门僧,他的父亲正是汪惜墨的老东家安市靳。从汤家的墓穴里钻出来之后,天色已明,他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藏了起来,耐心地等到夜深之后,才溜进自家的店铺找点吃的。

“瞧瞧你,饿成这样!”汪惜墨很是心疼,“别吃冷饭,伤胃,我马上给你下点面条,你最爱吃的碎肉酸辣面!”

“妙极了!”安星眠把手里的馒头一扔。汪惜墨每次回宛州向安市靳汇报生意状况时总会给安星眠带点宁州特产的小玩意儿或者其他精心搜集的玩物,他妻子早亡,一直没有续弦,也没有子嗣,一见到小安星眠就笑逐颜开,两人混得很是熟络。在安星眠心里,这个老掌柜其实也和父亲差不了多少。

一小会儿工夫后,汪惜墨把一碗红红亮亮热气腾腾的酸辣面放到安星眠面前,后者也趁着这段时间把自己的来由简单讲述了一遍。汪惜墨听完后,面带忧色。

“你要从王宫里抢人?”他紧皱着眉头,“那绝对是不可能的。就算这只是一个弱小的城邦,王宫的守卫也会很严,更何况这里是霍钦图,羽族最强的城邦,如果你孤身一人就能轻易闯进去救一个人出来,那些羽人也就白混啦。”

“首先,未必一定要硬抢,偷偷带出来也是可行的,”安星眠吸溜着面条,“其次,别忘了,二十年前,也是在那么森严的守卫下,他们的领主被人杀了。事在人为嘛。”

“我说不过你,不和你争,”汪惜墨摆摆手,“何况你是我家少爷,我也不能硬阻着你,想要我做什么就尽管吩咐吧,反正我孤家寡人一个,这把老骨头不要也罢。”

安星眠放下空空的面碗,拍拍肚子:“我才不会为了我自己的事情去连累家里人,再说了,难道我需要你揣着这根木棍跟着我去硬冲么?我只是需要你帮我安排一个稳妥点的藏身之处,让我能够在宁南城住一段时间,其余的我自己会想办法。”

“那没问题,”汪惜墨点点头,“我明天就帮你安排。只不过,这次你花费了那么大的心血,甘冒奇险去救那个女孩子,你一定是对她喜欢得不得了了?”

安星眠微微一笑,没有否认,汪惜墨拍拍他的肩膀:“有情有义,才是男儿本色。看着你现在的样子,我都开始后悔年轻时没有讨老婆啦。”

“那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娶妻呢?”安星眠也禁不住好奇。

“也许我也和你一样,心心念念着一些人和一些往事吧。”汪惜墨摇摇手,表示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汪惜墨说到做到,第二天傍晚就为安星眠解决了一个住处。那是宁南城北的一间小院子,本是汪惜墨的一位生意伙伴买下来作为住处的。但随着局势渐渐紧张,这位生意伙伴决定离开宁州回东陆去,把院子委托给汪惜墨替他售卖。因此,这是座空房子,名义上又和安禄茶庄不沾边,正好适合安星眠躲进去。

于是安星眠住了进去,为了谨慎起见,他甚至到了夜间都不敢点灯。此前在东陆奔波追查长门僧被皇帝通缉的真相时,他曾在河洛的帮助下易容改装,换成了另外一张脸。但这一次,他走得匆匆忙忙,没来得及易容,所以出门时只能简单地在脸上做一些修饰,然后一见到有士兵出现就得绕道而行。

他需要解决三个问题:一,怎么样混进王宫;二,雪怀青在王宫里被关在什么位置;三,怎么救出雪怀青并且把她安全带出来。这三个问题,每一个问题都能让人的脑袋大上三圈。

霍钦图城邦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从一个新兴城邦一跃成为宁州的新霸主,除了风氏擅长经营积累外,也少不了针对敌对城邦所采取的种种渗透手段。正因为如此,他们对自身的防范也做得十分到位。以王宫为例,宫墙四围的岗哨相互交织,几乎没有任何视觉上的死角,而正门的身份验查也是极其严密,不管来的是什么人,没有标明身份的令牌一类东西一概不能入内。而负责王宫守卫的羽人大多是每天都能起飞的体质,能保证在任何时候都第一时间飞到危险地带。

安星眠假扮成一个送货的苦力,每天扛着一口空箱子,在王宫附近转悠了几圈,发现确实没有硬闯或者偷偷溜进去的机会。此时此刻,唯一可想的办法,就是如他潜入宁南城的手段一样,看有没有可能混进去。但是最近是非常时期,任何官员贵族进入王宫都不能携带随从,而且这些官员,哪怕是已经在朝堂上为臣几十年的,也得验明官符才能进。

想到雪怀青,他更加心急如焚,不知道这个女孩的伤势到底好了没有,不知道羽人们会怎样审问她。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在九州大陆上疲于奔命,为的是拯救长门,拯救他的信仰;而现在,他只是为了拯救自己心爱的女子而拼尽全力。

几天后,他终于取得了一些进展,那就是知道了一丁点雪怀青的近况。汪惜墨辗转找到了一个宫里的厨子,该厨子是个人类,专门负责给来城邦做客的人类宾客做饭,因为人类和羽人饮食习惯迥异,往往难以适应羽族的食物。几年前,这个厨子在宁南城的餐馆生意失败,被债主们逼得走投无路,几乎要去寻死,汪惜墨替他还清了债务,又利用生意场上结识的上层关系帮他找到了宫中厨师的职位,算是救了他一命。厨师告诉汪惜墨,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确负责着某个人类的一日三餐,虽然无法见到也不清楚具体的关押位置,但通过人们的谈论与流言,确认那个人就是被关押的雪寂的女儿。从每天供应的食品数量来看,至少她的胃口还算不错。

“她没事,还活着。”汪惜墨对安星眠说。虽然只是简单的六个字,安星眠却仍然从中得到了莫大的鼓舞。只要还活着,就总能有办法可想。

此时正是九月,夏日的暑气已经消退,宁南城正处在秋高气爽的美丽时节。徒劳无功的一个白昼过去后,安星眠枯坐在房间的黑暗中,脑子里出神地怀想着一年前的情景。差不多也是在九月的时候,为了寻找可能为他带来线索的尸舞者须弥子,他冒险进入了幻象森林,并在那里结识了雪怀青。当时,为了假扮成尸仆随雪怀青一起混进尸舞者的研修大会,安星眠让她用尸舞术侵入了自己的精神。在那之后,两个人之间仿佛多了一种割舍不开的联系。如今长门的劫难已经过去,他觉得自己的生命里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件事,那就是一定要把雪怀青救出来。

他正在默默地发着誓愿,忽然听到院子里有一点异样的响动,那是某样东西落地的声音,很轻,也许只是一只迷路的猫儿,但也有可能是——轻身术很好的人。他并没有动弹,却已经集中了全副注意力,随时准备出手。

但安星眠没想到,下一个响起的声音竟然是说话声。来的果然是个人,但此人似乎不怀恶意,在院子里用压低的声音向他喊话道:“请问是安星眠安先生吗?”

喊话的人是个女子,听起来语气温和,但安星眠却感到一阵背脊发凉。他这一路上自认为已经十分小心地隐匿行踪了,却没想到在宁南城才待了不到十天,就已经被人发现了。这是个什么人?想要干什么?他的脑子迅速开转,一瞬间想到了各种可能性,并且得出结论:在这种时刻,装傻充愣已经不顶用了,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身份,且看看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我是安星眠,”他也低声回应,“门没有闩上,请进吧。”

脚步声继续响起,很快来到门口。对方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这才推门进来。黑暗中,安星眠只能看出这是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却看不清相貌。

“早就听说长门僧穷,可是安先生似乎是个有钱人吧?为什么待客连点灯都舍不得呢?”女子虽然是在调侃,这一句话却也说明她对安星眠颇有了解。安星眠想了想,点亮了桌上的蜡烛。烛光照耀下,他看清了对方的脸,这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大概和雪怀青差不多年纪,脸型也很美,但右侧脸颊上却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从右眼一直连接到嘴唇部位,这让她的脸多了几分狰狞的丑恶。他瞥了一眼,立即把视线转开,以免显得不礼貌。

“不必太在意,”女子看出了安星眠的心思,“这张脸已经如此了,不看它并不能让刀疤消失。我早就习惯了。”

“请坐吧,”安星眠不愿意继续容貌的话题,伸手替她拉过一张椅子,“我对你的问题实在太多,索性就不问了,请你自报家门吧。”

女子微微一笑,在椅子上坐下,接过安星眠递过来的茶杯,啜了一口。然后她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小东西,递给安星眠。安星眠接过来,借着烛光一看,不由微微一怔。

那是一枚铁青色的扳指,一般是用来套在大拇指上开弓用的。指环的做工并不精致,样式倒是显得很古朴,磨损的痕迹也清晰可见,应该是一件古物。再仔细看看,指环上面雕刻出了鹰头的图案,内侧好像还刻有一些细密的文字。

安星眠可以确认,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指环,但他同时觉得,这样的样式有些熟悉,似乎在一些书籍上见到过相关的描述,尤其是鹰的图案。这到底是从什么地方读到的呢?

他慢慢坐下,不由得分神陷入了思索中。指环,指环……他像是挖掘到了一点什么,开始想起了某些和指环有关的历史,但就在此时,他猛然感觉到一丝阴冷而尖锐的气息直指自己的心脏部位,甚至完全来不及去细想,几乎是凭借着本能,他的双脚蹬地,身体连带着椅子向后退出去数尺,正好躲过了那道从身前掠过的寒光。

是那个面有刀疤的女子。她趁着安星眠分身思考的时机,突然从袖子里滑出一柄短剑,向着他的心口刺出了一剑,出招迅疾无比,而且直指心脏要害。这样集稳、准、快、阴险于一身的剑法,如果是换了一年前的安星眠,说不定就中招了。但经过过去一年的种种危难险阻后,安星眠的血液里似乎已经溶进了某种对危险的本能抵御,所以这一个下意识地蹬地动作来得丝毫不慢,恰好闪过致命的一击,但女子的剑尖还是划破了他胸前的衣服,微微擦破表皮。

好危险!安星眠出了一身冷汗,不由得怒从心起。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一个箭步跨到女子身前,伸手就去扭她的胳膊。这是他擅长的关节技法,一旦抓实在了,一下子就能把女子的关节卸掉,然而女子这时候却纹丝不动,任由他一把拿住,没有做出丝毫的反抗。

安星眠捉住女子的胳膊,也并不发力,冷冷地问:“为什么不躲开?”

“躲开了也没有用,”女子摇摇头,“我打不过你,只能用偷袭的法子,但没想到,本来算计得无懈可击的一次出手,居然还是不能杀了你,那还不如被你杀掉算了。”

“我还没打算杀你呢。”安星眠说着,松开了手。他知道这个女子已经明白了偷袭他是没有用的,所以大大方方地转身,拉过椅子重新坐下,女子果然没有再次出手。

这真是个有意思的女人,安星眠想着,开口发问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素闻长门僧知识渊博,安先生尤其是博闻强识,居然从这枚指环还不能猜出我的身份吗?”女子话音里带着笑意,好像方才那险之又险的偷袭压根就没有存在过。

安星眠叹了口气,把指环抛还给对方:“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应该是一枚天驱指环。你是一个天驱,对吗?”

天驱、辰月、长门,这是九州存在历史最悠久的三个组织。但天驱和辰月在不同的时期互相倾轧,争斗不休,甚至于斗到了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地步,长门却从来没有参与其中。眼下一个天驱武士跑来寻长门僧的晦气,确实有点奇怪。

这到底是怎么了?安星眠在心里暗自奇怪,这两年简直是长门的颠覆之年。作为一个与世无争一心清修的门派,长门先是被皇帝当成死敌折腾了个够呛,现在自己作为长门修士又被天驱刺杀,简直是一笔一塌糊涂的糊涂账。

“别误会,我来找你可和长门没什么关系,”女子好像能

读懂安星眠的心思,“只是为了你而已。”

“为了我?”安星眠更加奇怪了,“你……难道是宁南城的人?”

话一出口,他立刻否定了自己的这个念头。如果真是宁南城的羽人们发现了他的下落,一定会高手尽出把这座院子团团包围,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而绝不会就这样派一个女人来偷袭。

果然女子还是摇摇头。安星眠皱起眉头:“我好像也没有什么仇家,何况你是个天驱,又不是收钱杀人的天罗……啊,我明白了!”

提到“钱”字,他忽然心里一动,联想到了有价值的事物,并且终于猜到了对方的来意。他看着这个女天驱充满狡黠的面孔,长叹一声:“你是为了那件名叫萨犀伽罗的法器,也就是‘通往地狱之门’,对么?”

“安先生果然是聪明,那么快就猜到了,”女子微微一笑,“所以请你把萨犀伽罗交给我吧,不然的话,我从此就要阴魂不散地缠上你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说:“也许还不止是我。运气不好的话,没准全九州的人都会来找你。”

日子一天天过去,雪怀青也渐渐习惯了在宁南城的软禁生活。无论如何,羽人们并没有对她施加什么酷刑,无非就是隔三差五想法子试图掏出她脑子里的记忆而已,于她而言,反而可以当做一种意志力的锻炼。并且,这样的读心术带来了意外的效果,那就是不断侵入的他人的精神力反而刺激了她自身精神力的快速恢复,虽然身体还是很虚弱,行动不便,但精神力已经慢慢恢复了不少,甚至已经到了可以勉强驱动尸体的程度。但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并不显露出来,希望这点意外的小成就能在关键时刻让羽人们措手不及。

为此,她也在暗中留意着羽人们之间的关系,想要弄清楚他们的身份及弱点。那个每次审问都到场、喜欢身着白衣的羽人是负责审讯她的主事人,名叫风余帆,年仅三十二岁,却已经是城邦虎翼司的副统领。而他的父亲则是宁南城前任城守风清浊,和被分尸的领主风白暮是表兄弟关系。

风余帆每次前来都会带着一些不同的秘术士,但其中有一个人却每次都在场,那是城邦最有名望的秘道家羽笙。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表面看起来病怏怏的,一身深厚的秘术功底却不容小觑,并且是个颇有野心的人。风白暮在位时,他一直担任国师,位高权重,而随着这位不幸的领主被杀害分尸,继任的新领主风疾弃用了他,可想而知他对当年的凶手有多么憎恨。他也的确是每次审讯时态度最粗暴的,总给人一种他可能一口吃掉雪怀青的错觉。

羽笙如今已经双目失明,而且身体也不大好,身上始终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药味,出行的时候总有一名弟子随侍,雪怀青注意到,跟在他身边的弟子总在换,她猜想或许是此人太过挑剔,所以不停地更换随从。

除此之外,另一个值得一提的人就是一直负责为雪怀青端茶送水伺候她的叶浔。这个人是王宫里的低级杂役,沉默寡言、性情淡漠,之所以被挑选来服侍雪怀青,原因很简单:他年幼时的脑子受过重创,精神力大异于常人,虽然本身完全不会秘术,但也不会受到读心术之类秘术的蛊惑,如果死去也很难被尸舞术操控。雪怀青是个重要之极的囚犯,风余帆不希望出任何意外。

而她也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观察了自己所被软禁的地点。通过偷听他人的交谈,再加上自己推断,她判断出自己被关在一个专门为历史上的某位人类妃子修建的宫殿里,使用的是东陆风格的庭院式建筑。这样的庭院都是平房,四围的岗哨可以将院内的一切监视得清清楚楚,只需要发出一个信号,王宫里的羽族精英就能在一分钟内飞到这里。看上去,自己逃出去的希望极为渺茫,确切地说,无论是谁被关在这里,逃跑的希望都不大。

但她却莫名地对安星眠充满了信心。她相信这个男人一定能用他聪明的头脑寻找到解救自己的办法。在过去的一年里,即便是面对着东陆皇朝的重压,这个看上去信仰并不坚定的、好吃贪睡的长门僧仍然通过坚忍不拔的努力挽救了长门。如今这种重压不过是换成了羽族城邦罢了,在雪怀青心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只是她总是忍不住会去想,安星眠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他是依然在苦苦谋划呢,还是已经冒险潜入了宁南城?他应该是个谨慎的人,绝不会不顾一切地硬闯王宫吧?那样可就糟糕了……

雪怀青正在想着,门被打开了,风余帆走了进来,但这一次却是孤身一人,身边没有带着羽笙,也没有其他的秘术士。这可有些不寻常,雪怀青暗暗警惕起来。

“我很想说一些嘘寒问暖的话套套近乎,但想了想,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风余帆在椅子上坐下,满脸的悠闲自在,“这些日子以来,每次我来见你,都是带着秘术士来折磨你,现在才来装好人,已经太晚了。”

“确实太晚了,不过至少我确定了一件事,”雪怀青说,“你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正气凛然一心为城邦效力。你能说出这段开场白,说明你来找我是另有目的的。”

“该怎么说起呢?”风余帆并没有否认,“我早就清楚地知道,那些秘术士不可能从一个训练有素的尸舞者脑子里撬出什么东西来,但我还是不断地徒劳尝试,其实无非是走一个过场,好向上头交差。”

“你还真是直白。”雪怀青耸耸肩。

“但那并不意味着我没有其他个人的想法,”风余帆说,“也许我们可以做一笔交易。就我个人的性子而言,我也很不喜欢强迫他人,最喜欢的还是互惠互利的公平交易。”

“这话听了真让人感动,你打算给我什么样的惠利呢?”雪怀青说。她原本是一个不太爱说话的人,但和安星眠在一起待久了,也慢慢会说点笑话,会说点反讽的语句了。

“你的情人,那个名叫安星眠的长门僧,已经来到宁南了,”风余帆故意慢吞吞地说,“我知道你不太在乎自己的生死,你们尸舞者大抵都是如此,但你也不在乎他的生死吗?”

雪怀青的心里像是被人用锤子狠狠砸了一下,同时却又有另外一种温暖的情怀悄悄泛起。他来了,他终于来了,总算我没有白白信任他,雪怀青想着,但是现在我却宁可他还没有来,因为我和他都没有想到,危险竟然是如此的迫在眉睫。

“你们的消息还真是灵光。”她有无数的话想要说,但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是这淡淡的一句。尸舞术的修习可不是白练的,她早已学会隐藏自己的感情,即便是面临杀身之祸时,也能看起来从容淡定。她尤其明白,当敌人想要看到你焦虑恐惧时,你一定不能把内心的情绪表露出来。

雪怀青如此淡然的反应显然有些出乎风余帆的意料。他饶有兴趣地打量了雪怀青一阵子,突然间哑然失笑:“差点被你骗过去了。你的表情做得无懈可击,甚至眼神都显得那么冷漠,有那么一瞬刹,我还真以为你不在乎他呢。”

“但是我的身体绷得太紧了,没办法,”雪怀青叹了口气,“受伤之后,我对身体的控制不像以前那样自如了。是的,我很在意他的生死,所以想听听你还有什么说法。比如说,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东西。”

“我真正想要的……”风余帆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了几步,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落寞,“这世上又有谁能说清楚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有些事情,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雪怀青没有说话,静静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从这两句话,她可以猜出,风余帆所需要得到的,一定是什么重要而艰难的事物。

“这么说吧,我们把你关在这里,名义上是为了寻找你的父亲,解开领主被杀之谜,”风余帆说,“但事实上,那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对于所有知情人而言,寻找你的母亲可能是更为迫切的事。”

“是为了她手里持有的一样东西吧?”雪怀青淡淡地说。

风余帆微微一怔,若有所思:“看起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

雪怀青心里已经十分确定,这果然是为了那根可能是法杖的古怪“铁棍”。她同时也大致猜到了,一定是这些羽人最终追到了那个村子,要么在悬崖下找到了尸体、从尸体的状况推断出了事情的经过,要么从当年那个小男孩的嘴里问出了真相。

这些羽人,真的是相当重视那根“铁棍”啊,她想着,同时也感到心里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好奇心: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在母亲手里?母亲现在到底在哪儿,而那根该死的铁棍又在哪儿?

最终,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好吧,现在就算你不来逼问我,我自己都很想知道那玩意儿到底在哪儿了。”

风余帆盯着她:“你这话的意思是说,你也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雪怀青回答,“事实上,我从来就没见过我的父母——除非两三个月大的时候能算是‘见过’。”

“这么说来,这几个月你一直都是在拿我寻开心了?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偏偏要做出极力隐瞒真相的嘴脸,居然连我都骗过了。” 风余帆沉默了一小会儿,脸上却并没有显示出怒意,与之相反的是一种自嘲。

这是个很善于隐藏情绪的人,雪怀青想着,对他说:“那倒不是,因为我只是想隐瞒‘那件东西在我母亲手里’这个事实罢了,我并不知道,你和我所知的是一致的,否则我倒是不用那么费力了。不过,你能告诉我那是什么玩意儿么?”

“你现在不应该关心这个,”风余帆往椅背上悠闲地一靠,“现在你应该关心的是,你还能拿出什么理由让我不杀你,不杀你的情人。因为假如你不能提供我所需要的信息的话,你就是一个没用的人。我不会留下没用的人的。”

“我没有任何理由,”雪怀青摇摇头,“现在看起来,没爹没娘还真是件坏事啊。”

“今天晚上,我会安排厨房给你做一顿丰盛的大餐,尤其你们人类喜欢吃的肉食,”风余帆看来丝毫也没把人羽混血的雪怀青看做同族,“算是给你践行的最后晚餐。”

“谢谢你。”雪怀青淡淡地说。

风余帆离开后,她静静地躺在床上,许久都没有动弹。

一股酸楚的感觉从心底涌起,流遍全身。作为尸舞者,雪怀青并不畏惧面对死亡,但是此时此刻,她却难免惋惜即将失去的生命,因为这个人世间还有一个人让她牵挂,让她留恋,让她不舍得离开。她并不太在乎自己可能变成一具尸体,但一想到有一个人会为了她的死而悲痛欲绝,她就忍不住想要流泪。

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当初就死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密穴里呢,她忽然这么想到,至少那时候能死在安星眠的怀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形单影只。

晚餐送来的菜品果然很丰盛,既有东陆风格的精致饮食,也有令人闻到味道就垂涎三尺的北陆烤全羊,即便是对饮食很挑剔的安星眠在这里,只怕也挑不出毛病来。但雪怀青食不甘味,满桌子的饭菜几乎一口都没有动,心里始终在想着:如果我死了,安星眠会怎么办?

其实也没什么怎么办,她想,生活总归要继续。我死了,无非是有些人高兴,有些人无所谓,有些悲痛万分,但悲痛过后,伤口会慢慢愈合,自己也会慢慢被遗忘。当自己的尸体渐渐腐烂化为白骨时,安星眠的心里,也应该有其他的女人住进去了。那他会不会在某些时候突然想到自己呢……

雪怀青胡思乱想着,心里忽而甜蜜温馨忽而感时悲秋,几次尝试用冥想来制止自己内心的波动,却转念一想:明天就要死啦,还硬要克制情绪做什么?自己活了一辈子都在约束情感,为什么不在临死前稍微释放一下?她索性放任自流,任由思绪在记忆的河道中东游西撞,任由灵魂深处的情感汪洋恣肆。

这是她自从修习尸舞术之后就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尸舞者的基本要求就是克制欲望、克制情感,追求一种近乎于荒芜死寂的精神状态,以获得精神力的纯净,这一点倒是和安星眠的长门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从那时候起,她一直努力地抑制着情绪,抑制着对外间一切的过激反应,即便是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也近乎完全地平静,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她遇到安星眠为止。和这个如春风般和煦温暖的家伙在一起,她觉得自己所持守的修为好像是在一点一点被融化的坚冰,更可怕的是,自己还乐在其中。

雪怀青沉醉在自己的追思与怀想中,渐渐地暂时淡忘了一步步逼近的死期,也抛开了一直萦绕在内心深处的烦闷不安。在可能是生命中的最后几个对时的这个夜晚,她把一切的克制隐忍都丢在了脑后。她开始回忆自己童年在山村里和养父相依为命的寂寥与温暖,想起被村里孩童欺侮时的苦恼悲伤,想起入门后第一次试图制作尸仆时的惊骇恐惧,想起和安星眠分别时佯装的笑脸与内心的哀痛……情感的细流慢慢聚集成了汹涌的洪水,把她淹没其间,却让她感受到一种自由呼吸的快乐。

夜色渐渐深沉,再过两三个对时,天色就会亮起来。按照送饭时叶浔所带来的传话,到了午间,她就将被处死。雪怀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既然已经吃饱喝足,那何妨再美美地大睡一觉,不做饿死鬼也不做困死鬼。但紧接着她就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头脑静不下来了,方才的那些怀念的情绪搅动在一起,好像是形成了一股——精神力。

她不敢相信,稍微试探了一下,发现这种感觉并不是错觉,而是真实的。她的精神力正在恢复!

雪怀青不敢怠慢,顺应着这股精神力,慢慢开始运功,然后她发现,一旦她试图运用自己修习尸舞术时所常用的冥想,精神力就会变弱甚至难以捕捉;但假如她向相反的方向努力,并不是极度收敛情绪,而是强迫情绪进行发散与爆发,精神力就会增强。但是情绪的爆发是与尸舞术背道而驰的,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管了,素来豁达的她想,反正还有半天就要死了,哪怕这股精神力会带来坏处甚至杀死自己,也不过是早死那么一小会儿,无足轻重,干脆尝试一下,说不定还能带来意外的生机。这么想着,她完全摒弃了冥想,而是努力回忆着那些能让她或极度悲伤、或极度愤怒、或极度欢愉的事情,调动着自己的感情迎合着精神力不断上涨。

见鬼了,雪怀青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难道是我无意中找到了一条新的修炼之路,以至于让失去的精神力失而复得了?

雪怀青没有猜错,她在不经意间误打误撞地找到了另外一条修炼的道路,只不过这条道路并非来自人类或者羽人,而是来自于巨人的种族——夸父。夸父由于体质的特殊,对于星辰力的感应比其他种族要低,所以无法利用冥想的方式去修炼精神力。于是他们反其道而行之,开始纵情释放自己的情感,用单纯而强烈的感情波动来获得精神力的提升。夸父族天性粗放质朴,感情本来就较为纯粹,那些极度的狂喜、愤怒和悲恸,那些极致的恨与爱,使他们独辟蹊径地找到了修炼精神的最佳方法。

对于雪怀青而言,常年进行着和夸父截然相反的冥想训练,情感波动被压抑到了最低处。在这个即将面临死亡的夜晚,她无意间全部释放了自己的情感,就如同被拉伸到极处的弓弦反弹出去一样,意外地领悟了和夸父族相仿的精神训练法。而这些日子以来她所服用的大量珍贵补药,也在这个时候发挥了效用,刺激

着肉体和精神的配合。偏偏此时此刻她正好无所顾忌,发现异常也索性顺而为之,因此取得了她自己都意料不到的效果。

天亮之前,她的精神力已经恢复了一大半,按她的估计,已经可以驱使三到四个尸仆了。然而虽然精神力大有进展,肉体却更加疲惫不堪,仍然无法与人动手过招。雪怀青有些遗憾,觉得自己要是能早点找到这条路子就好了,也许还能想办法和这帮混蛋的羽人拼个鱼死网破,不过事到如今,多想也无济于事。她干脆什么不想,打算倒头睡觉,但就在这时候,有人在外面敲响了门,从这熟悉的敲门声分辨,来的应该是叶浔。但他深夜来访,会有什么事呢?

“叶先生吗?请进吧。”雪怀青说。

进来的果然是叶浔。他小心翼翼地掩上门,来到雪怀青的床前,低声说:“跟我走!”

“跟你走?”雪怀青大吃一惊,“为什么?去哪儿?”

“他们明天要杀你,”叶浔说,“你是好人。我要带你逃出去。”

雪怀青这才明白,叶浔竟然是来救自己的,心里不禁一阵感动。这个看起来冷硬孤僻的怪人,其实在内心深处也有温情存在,也有自己分辨“好人坏人”的准则。想来是王宫里的人都瞧不起他,憎恶他,雪怀青却始终以礼相待,所以在他心里,她成了“好人”,宁可冒着忤逆的大罪也要救她。

人心的善恶真是不能通过外表来判断啊,雪怀青一边想着,一边对叶浔摇摇头:“谢谢你,叶先生,但这里守备森严,你是不可能救走我的,我不能连累你。”

“但是,你是好人,”叶浔吭哧吭哧地说,“你不能死。”

雪怀青微微一笑:“不管好人坏人,生死之事总是无可避免的。但无论怎样,我非常非常感激你,至少在临死前,我还能结交一个善良的朋友。谢谢你。”

“朋、朋友?”叶浔的眼睛亮了一下,继而又暗了下去。他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去,仍旧小心地替她关好房门。雪怀青看着重新关上的房门,忽然间觉得内心一片安宁,闭上眼睛,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醒来时,窗外已经阳光普照。雪怀青揉了揉眼睛,意识到自己是被旁人推醒的,这个旁人就是风余帆。风余帆面色阴沉,看来似乎隐隐有些怒火,和他往常从容自如的形象有些不大一样。

“怎么了?铡刀锈了所以没法砍我的脑袋了?”死期将至,雪怀青倒是越来越会讲笑话了。

“我实在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和须弥子交朋友。”风余帆冷冷地说。

“须弥子?”雪怀青微微一愣,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提到这么一个不太相干的人,“我和这个人的确认识,也大概算是有一点点关联吧,不过我肯定不能算他的朋友——在他眼里,我这样的小字辈哪怕是被人提到‘是须弥子的朋友’,多半都是在侮辱他。”

“是么?侮辱他?”风余帆涩然一笑,“那他为什么会绑架领主最喜爱的六孙儿,宣称如果不放了你,他就会杀死那个孩子并且做成尸仆?”

须弥子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尸舞者,同时也是最可怕的尸舞者。

尸舞者是一个不太为外人所知的神秘行当,大部分人们都只是或多或少地听说过一点与这些驱尸人有关的恐怖传闻,而此类传闻往往过分夸张过分渲染,以至于失去了真实。真正意义上了解尸舞者的人很少,所以听说过须弥子名字的人并不多,但在那些知道他的人的心目中,此人就是恶魔的化身。

尸舞者的招牌就是用尸舞术驱动尸体,让尸体成为自己忠实的奴仆,为自己战斗,为自己完成各种杂事。但一般尸舞者无非是在墓穴里寻找合适的尸体,须弥子却与众不同,喜欢直接考察活人,然后把活人生生杀死,制成尸仆。这个人胆大妄为,只要是他看中了的人,不管这个人是谁、身份有多么尊贵,都会想尽一切阴谋诡计或明或暗地杀死对方,夺取尸体,羽族也不例外。许多年前,他就曾经杀害澜州的羽族大城邦喀迪库城邦领主的二儿子,将该儿子做成尸仆,为此还引发了后来一系列的风波。而眼下,他罪恶的手再次伸向了不可一世的羽族贵胄。

如今霍钦图城邦的领主是当年老领主的三儿子风疾。在当年的夺位战中,他一直表现得最为低调隐忍,在领主去世后,两位兄长打得不可开交,他却一直隐而不发,等到兄长们自相残杀得实力大损后,他才突然出手,轻松取胜后拿下了领主之位。这是一个集冷酷、残忍、老奸巨猾于一身的枭雄,所以人们才万万想不到,竟然有人胆大包天,敢去碰风疾最宠爱的东西。

被绑架的当夜,风疾的六孙儿被送到宁南城东的逸宁馆学习围棋。围棋是一种从东陆传入的棋术,很得羽人贵族们的喜爱,风疾尤其觉得,通过在这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上运筹帷幄,能够锻炼人对于大局的掌控判断,所以家族的子嗣一律在他的要求下,从小就必须学习围棋。

六孙儿风奕鸣今年不过七岁,聪明伶俐,年少老成,颇有点风疾年轻时的影子,因此风疾对他最为器重,将他安排在由东陆大国手柳赟坐馆的逸宁馆学习,

并由柳赟亲自指点。

但是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对时,风奕鸣还没有到达棋馆,这有些不寻常,因为风疾家教极严,从来不许任何家人在任何事上迟到。柳赟意识到了不对劲,赶忙派人通知王宫,领主立即派出精锐进行搜寻,并且在天亮前在棋馆附近发现了风奕鸣所乘坐的马车。马车是空的,风奕鸣早已失踪,随从和护卫全部被打晕在地。其中一名随从的手臂上被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下手的凶徒就用伤口里流出的血在马车壁板上写了几个字:

三十日清晨前,放了女人。否则娃儿做尸仆。

须弥子。

这几个字简洁到近乎晦涩,外人看了会完全摸不着头脑,但虎翼司副统领风余帆一看就知道其中的含义。这个名叫须弥子的尸舞者是在留言威胁,要羽人们释放被关押的雪怀青,否则他会杀死风奕鸣,并把这个小孩儿做成尸仆。时间是九月三十日清晨,也就是三天之后。

一具好的行尸,并不一定非要身强力壮,它可能会被培养成浑身是毒的毒囊,可能会被培养成施放秘术的载体,和年龄性别均不相干。须弥子既然放出此话,就一定不是空谈,风余帆一时间惊怒交集。他自以为自己很清楚雪怀青的底细,知道尸舞者们向来天性凉薄,少有同门之谊,只需要警惕着她的情人安星眠就可以了,却万万没有料到,斜刺里居然会杀出须弥子这个凶神。这个人的凶残狠辣,完全不是长门出身的安星眠所能比拟的,毫不夸张地说,他的出现也许会让整个宁南城都不得安宁。

“挖地三尺,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把须弥子找出来!”风余帆咬着牙对自己手下的虎翼司精英们说,“记住,你们只有三天。”

于是虎翼司的虎翼们全体出动。虎翼司类似于人类宫廷中的金吾卫,专门负责保卫领主或羽皇,个个都是千里挑一的精悍好手,但此刻要寻找一个尸舞者,却让他们有些不得要领。毕竟尸舞者是一群太特殊的人,普通人一辈子也难以遇上一两个,更是完全不了解这帮人的习惯。须弥子更是个中翘楚,遇见过他的人能活下来就算不错了。

他们只能盲目地寻找,从检查各种旅店客栈到闯入民居,自然是不可能有须弥子的任何踪迹的。这群精英几乎不眠不休地工作了两天,一个个累得手脚发软,还要受风余帆的训斥责骂。更可恶的在于,居然还有同僚偷懒怠工。

“兰沐这两天哪儿去了?”风余帆问。

虎翼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答不出来。风余帆哼了一声:“看起来,他是不打算在虎翼司待下去了,也许我应该让他滚回城务司去做杂役。”

风余帆说错了。这位名叫兰沐的虎翼非但打算继续在虎翼司待下去,而且还梦想着立功升迁,正因为如此,他才并没有徒劳地去那些注定找不到须弥子的地方去瞎费工夫。比起旁人,他对尸舞者有着更多更深入的了解,因为他曾经有一个情人是一个尸舞者。

当时他只是城务司的一名杂役,但却胸怀着远大理想,并不惜为了这个理想牺牲一切。为此他先用甜言蜜语勾引了这位意外结识的女性尸舞者,蛊惑她去盗取一个宁南贵族世家的墓地,盗走了该世家刚刚在决斗中死去的一名年轻子弟的尸体,最后再将她亲手抓获归案。凭借着这个功劳,他被调到了名头更响、地位更高的虎翼司。而在这一场虚假的爱情游戏中,他也从自己的情人口中获知了不少与尸舞者有关的小知识。

“你们平时在外面行走、尤其是进入城镇乡村的时候,都住在什么地方?身边带着行尸应该很显眼吧?”那时候他这么问。

“其实行尸带在身边,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所以我们可以轻松地住店,”日后会被他出卖的情人回答说,“不过假如去的是危险的地方,或者需要隐藏行迹,我们通常会……睡在坟墓里。”

“坟墓里?”兰沐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的,坟墓里,”情人略有一丝得意,“首先,除了尸舞者之外,一般人就算武技再高,也会下意识地避开埋死人的地方;其次,如果在坟墓里遇到敌人,紧急情况下身边有充足的尸源可以用,虽然没有特制成尸仆的普通行尸并没有那么好用,总算聊胜于无,何况腐尸也能让敌人从心理上……”

“别说啦!”兰沐怪叫一声,“这么一想想,真是让人恶心。”

但现在,兰沐可顾不上什么恶心了。他避开自己的同僚们,穿行于宁南城的荒野和贵族们的领地,细细搜查着。只有三天时间,他必须利用这三天抢在所有人之前找到须弥子,得到头功。对未来辉煌的渴求让他忘记了困倦和劳累,带着一身墓土的气息,自己看起来也像是一具从坟墓里钻出来的行尸了。

如果我是须弥子,我会躲藏在什么地方?兰沐没有片刻停止过思考这个问题。他从尸舞者情人那里听到过一些和须弥子有关的只言片语,虽然该情人也从未见过须弥子,不过是道听途说,但毕竟还是能让他稍微了解一些这个人的状况。根据描述,须弥子应该是一个胆大妄为、什么危险偏要做什么的家伙,而且一向是尾巴翘到天上。因此他判断,须弥子如

果要在宁南躲藏,躲在那些小墓里面实在有失身份。这个老混蛋多半会选择知名贵族家族的大墓,甚至于……

转眼两天半过去了,已经到了九月二十九日的下午,如果在第二天清晨前再找不到须弥子的话,要么宁南城将不得不低头放人,要么领主最宠爱的孙儿将会被杀死,而且还要变成行尸,无论哪样,都足以让城邦的脸面丢尽。而兰沐仍然一无所获。他下定了决心,要为了自己的前程铤而走险。

深夜时分,兰沐潜入了王陵。之前在城务司做那些无聊事务时,他曾负责过王陵重修工程的测绘,对于此地的道路布局十分熟稔,并且还借着测绘的机会悄悄观察过王陵岗哨的安排。他并不知道这个观察日后会否有用,但那是他的习惯,把一切可能对他的前途有所帮助的东西都记下来。幸运的是,他真的用上了,虽然一旦被发现就会带来杀身之祸,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想要成功,就得勇于冒险。

兰沐精确地躲过了所有巡查的岗哨,找到了通往陵墓的道路。说起来,风氏家族统治宁南城不过有一两百年的历史,即便加上战争带来的意外死亡,里面埋葬的领主或者其他王室成员也并不算多,但如同一切的帝王世家一样,风氏把陵墓营建得庞大无比,似乎是做好了在此千秋万世统治下去的准备——尽管这种事情在历史上从来不曾发生。

王陵的机关图是不允许兰沐这样的下级官员查阅的,但他并不需要自己去寻找和对付那些机关。他相信,以须弥子的才能,如果真的选择了王陵作为藏身之处,就一定已经关闭了所有机关,或者找到一条通道避开了机关。他在陵墓外围仔仔细细地寻找,在几近绝望的时候,终于发现地面上的泥土有异。他轻轻地刨开地面的泥土,泥土下面露出了一个盗洞。

真是个多才多艺的尸舞者呢,兰沐无声地笑了,看来须弥子带了几个很管用的尸仆。他深吸了一口气,从盗洞里钻了进去。这个洞挖得很有专业水准,看似狭窄,周径却好像用尺子量过似的,恰好适合人体在其中钻行而不会被卡住。他并没有费多大事,就已经钻入了陵墓的内部。

前方是一片漆黑,再也没有星月可以提供光亮,但他不敢冒冒失失地往深处闯,这里是王陵,有可能步步机关处处陷阱,一步不慎就会丢掉小命。然而,不往前行,怎么可能找得到须弥子的下落?

他想到了点亮火折,但这无异于通知须弥子:有人来找你了。到了这时候,他才忽然想起,须弥子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假如要动手,他实在没有半点取胜的把握。

兰沐犹豫了一会儿,左右权衡着,忽然一咬牙,跺了跺脚,大步向前踏去。于他而言,若不能获得足够的地位权势,也许宁可一死。

幸运的是,一路走下去并没有碰上任何机关,这可能是须弥子已经把外围的机关关闭了。但是越往前走,他就越觉得不安,总感觉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一直躲藏在暗处窥视着他。他猛然想到,尸舞者惯于在黑暗中视物,自己点不点火其实也没有太大区别。也许现在须弥子就站在不远处冷冷地注视着他,而他手下的那些恐怖的僵尸正贴在他的背后,伸出冰冷的手爪……

这个想法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不顾一切地掏出火折子打亮了,然后他才发现,刚才他的想象实在是太浅薄了,因为真实的情景比他的想象还要更加可怕。

——他已经被包围了,被一群行尸所牢牢包围。这些行尸距离他大约十多步远,站成了一个默契的圆圈,而他正好处在圆圈的中心。更为诡异的是这些行尸的样貌,它们一个个看上去都那么的不同寻常,身上穿着半腐烂的、但显而易见做工精细高贵的袍子,一个个脸上和手上都残留着干瘪的皮肉。确切地说,围住他的是一堆干尸。

兰沐拼命抑制着自己想要大喊大叫的冲动,并且很快反应过来这些干尸到底是什么——它们全部都是王陵里风氏王族的历代祖先!羽族的贵族有一种独特的丧葬手法,在尸体内注入防腐香料,可以让尸身长年保持不腐烂,而只是慢慢脱水干瘪。这个混账的须弥子果然是胆大包天,竟然把这些沉睡几十年或者上百年的高贵王族统统唤起,让它们充当了他的随从和仆人!

“胆子不小,居然敢跑到这儿来找我。”一个倨傲的声音响起。兰沐寻声望去,借助着火折子的微光,看到一个中年儒生模样的男人,正站在行尸圈外,抄着手望向他。这难道就是须弥子?他不禁手一抖,火折子掉到地上,火苗熄灭了,视野里重新变作一团漆黑。

火光刚刚消失,他就听到耳边有劲风袭来,他仓促地想要出手应对,却被敌人不知用什么部位猛地撞到肋下,随即手肘、肩膀、双腿同时受到袭击,几乎是完全没有反抗之力地被擒住。他感觉那些王族的行尸用冰冷冷的手抓住自己,牢牢按在地上,嘴也被堵住,就像一头待宰的牲畜。

完了,兰沐颓丧地想,只一个照面,就被须弥子利用行尸生擒活捉,看来还是太高估自己的实力了。他早应该想得到,能够在王室护卫的手下抢走王孙的人,是多么厉害的角色,自己怎么会试图单人匹马去捉拿之?可见利令智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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