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这场事件的开端，最早来到迪赛尔的调查员其实并不是那位想要调查异常魔力震荡的怀特·席林老先生，而是他——

他，隆金·提尔，才是到达迪赛尔的第一位白塔调查员。

他的后继者是怀特·席林，怀特·席林的后继者是伊文·索恩，伊文·索恩的后继者是勇者和魔女。

四批调查员，接连三代人的牺牲，迪赛尔的异常却仍旧没有得到妥善的解决……

「——但不会有第五批调查员了。」

「迪赛尔的异常，那些来自前文明遗迹的黑影，必须在今天被收容，持续了三十年的异常，必须在今天彻底结束。」

皇帝这样想着，竭力睁大眼睛保持清醒，遏制住身体与灵魂粉碎般的剧痛，忽略那无数道子民的呓语与哀嚎。

他丢下手杖剑，颤抖着，将手伸进了胸腔里，攥紧了那颗陪伴了他三十年的“心脏”。

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常人难以想象的剧痛，他将那颗“心脏”，那台遭破坏的有限许愿机生生从胸腔里掏了出来。

但没有血。

因为早在三十年前，他便流尽了血。

在皇帝将“心脏”取出，丢给勇者的瞬间，原本被“心脏”所压制的黑影便再度蠢蠢欲动起来，它们蠕动着招摇着爬上皇帝的脸颊，想要攻陷这片三十年来从未被它们攻陷过的净土。

瞳孔已然涣散逐渐染上黑色的皇帝便剧烈咳嗽地起来。

“咳咳……咳……”他喘息着，低声命令道，“……退下。”

皇帝的声音微弱，宛如风中残烛，生命之光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但那些已经爬上他脸颊的黑影却如遭雷击。

它们竟怯懦了。

它们不敢冒犯这位将死的皇帝，它们甚至缓缓退却，几乎匍匐在皇帝的威严下。

皇帝却未曾在意它们的反应，皇帝只是对王座下的后继者说：

“拿上这台许愿机……然后……离开迪赛尔，趁我的子民尚未醒来……快走……”

魔女和牧师愣住。

可原本拦下她们，不让她们接近皇帝的勇者却径直向皇帝走了过去。

他捡起那台被皇帝随意丢在地上的有限许愿机，以臣子之仪单膝跪地，接着抬起头，与皇帝对视。

“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他问。

皇帝看着勇者，表情恍惚了下，点点头：

“记住……不管是人类诸国的有限许愿机……还是那些从前文明遗迹里跑出来的黑影……他们……他们都与前文明的灭亡有……不可分割的联系……”

“在过去的……三十年间……我的子民为我搜集到了无数关于……前文明的文献与……典籍……”

皇帝说到这里，勇者忽然回想起梦境中皇宫里那片一眼看不到头的书海。

但他没说什么，他沉默着继续听了下去：

“在那些文献和典籍的包围中……我好像又变回了……在白塔求学的那个隆金·提尔……我仔细读完了所有的文献和典籍……终于在某部文献中发现了一句话……”

皇帝的呼吸再度急促起来，他死死地盯住勇者，像是想要把那句话刻在勇者的脑子里：

“‘不可触碰星空’……这是……前文明……对我们的警告……”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用完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王座上，陷入了良久的沉寂。

怀着莫大的敬意，勇者静候了片刻，才第二次问：

“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陛下？”

王座上再未传来任何回应。

“那我……便退下了，陛下。”

依旧无言。

勇者凝视着那仿佛陷入了永恒沉眠的皇帝，躬下身，认真地，恭敬地向皇帝行礼。

他退下了。

接替勇者的，是传奇调查员，尼古拉斯·凯特。

它收到了皇帝的旨意，前来觐见皇帝。

回光返照般，将死的皇帝睁开了眼，看向它，低声说：

“我……知道您，您是……尼古拉斯先生……对么？”

黑猫以悲悯的目光注视皇帝，点头：

“正是。”

“那我就……放心了，”皇帝发出清浅的叹息，“我猜到……第一个赶到迪赛尔的传奇调查员……大概会是您。”

黑猫沉默了片刻，问：

“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

“有……”

皇帝看着他，眼里忽然闪过转瞬即逝的光：

“我知道……您的法术技艺……您之所以能够第一个赶到迪赛尔……也正是因为您的法术技艺过于特殊……所以我就在想……”

“我在想……是不是有别的办法……可以替代有限许愿机收容……收容那些黑影……”

黑猫忽然猜到了皇帝接下来要说什么，因而颤抖起来，但它并未出声肯定或是否定，它只是凝望着王座上的隆金·提尔，凝望着这位真正的皇帝。

然后，它听到皇帝说：

“请放逐我……请放逐我和我的王国……尼古拉斯先生……既然就连前文明都警告我们不可触碰星空……那请您……”

带着莫大的悲哀和决绝，皇帝恳求道：

“请您将我和我的王国……放逐到星空深处……”

［未完待续］

——

72.才有意义

对迪塞尔的放逐开始了。

维尔汀·图铎抱起了她的老师，白塔的传奇调查员，黑猫尼古拉斯·凯特。

头戴高顶礼帽的黑猫透过水晶质地的单片眼镜凝视王座上的皇帝，低声询问：

“您……准备好了吗？”

皇帝已然涣散的瞳孔中却滚出依稀的释然。

“嗯……”他艰难地抬起手，又轻轻落下，像是在整个泛大陆道别，“早在……三十年前……我就已经……准备好了……”

“那么，”黑猫向皇帝颔首，向他送上由衷的敬意，“再见——”

“迪赛尔的，皇帝陛下。”

高顶礼帽和单片眼镜跌落在了地上，有什么东西冲破了黑猫的形体扩散开来，近乎丧失了“厚度”的概念，便得以无限制地向四周延伸。

黑猫化作的影子缓缓将整个迪赛尔吞没，废墟、废墟中游荡的瘦长鬼影、瘦长鬼影们伟大慷慨而慈爱的皇帝……

迪赛尔的一切都被囊括在其中。

这时，黑猫忽然回想起前些天他们曾在那道叹息之壁外目睹的景象——

过去三十年中离开迪赛尔散布到整个泛大陆的所有瘦长鬼影都踏上了返乡之路。

「那恐怕也是隆金·提尔向他的子民下达了旨意。」

解放了本体的黑猫尽量轻柔地将王座上的皇帝包裹起来。

作为皇帝，他无可挑剔。

作为调查员，他尽职尽责。

他已经很疲惫了，他……该休息了。

夜幕取代了白昼，无声无息地浸没了迪赛尔的每一处角落。于是放逐开始了，依据尚未消散的，有限许愿机制造的叹息之壁，整个迪赛尔被从泛大陆上切割下来，缓缓悬浮至高天。

维尔汀·图铎则默契十足地为老师构建出足以容纳整个国度通行的镜面。

穹顶之下，偌大的水镜张开了，镜面上随即浮现出斑斓的群星。

漆黑的国度被星光映照，在后继者的注视下，皇帝与他的王国缓缓脱离了泛大陆，升入镜中的星空。

在那里，皇帝与他的子民将开始一场没有终点的流浪。

面对星空，王座之上的皇帝隆金·提尔忽然回想起三十年前他向有限许愿机许下的愿望——

“我想要我的王国永恒。”

于是，那台有限许愿机实现了他的愿望——

在无垠的星空中，在看不到尽头的流浪中，他将与他的王国一同……

他们将一同迈入永恒。

……

在梦境与现实的罅隙间，勇者、魔女和牧师一同目送皇帝与他的王国远去。

在迪赛尔的最后一角消失在镜面中后，没由来的，魔女忽然问：

“你说，以后我们还能见到隆金·提尔，见到那位皇帝吗？”

勇者沉默片刻，转过头，看着魔女蔚蓝色的眼睛，一字一顿，认真严肃地回答：

“会的。”

“可……”魔女犹豫了下，“前文明对我们的警告是‘不可触碰星空’，如今迪赛尔已经……”

“会的。”

勇者重复了一遍他的回答。

然后，他抬起头，凝望那尚未消散的，倒映着群星的镜面，低声呢喃道：

“因为仰望星空，是每个孩子天生就会做的事。”

“是这样吗……”

“嗯。”

两人的对话暂且告一段落。

就像迪赛尔的故事一样——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破解了前文明覆灭之谜，发现了收容瘦长鬼影的办法后，泛大陆的这一季文明将迈入星空——届时，他们将与隆金·提尔在星空中重逢。

而在此之前……

勇者忽然向魔女和牧师伸出手。

“走吧，”他向她发出邀请，“我们该离开这儿了。”

按理来说，无论是魔女还是牧师都该抓住勇者的手，与他一同离开梦境与现实的罅隙。

因为这里随时都可能迎来毁灭。

天穹在崩塌，大地在颤抖，一切实体都在无声地迎来湮灭。

梦境本就与现实相依共存，倘若其中一方消失，那么唇亡齿寒，另一方也会随之崩坏。

伴随着现实维度的分离，恐怕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化为一片虚无，倘若不及时离开的话，他们大概会与梦境一同消散。

但魔女却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她轻声说，“是你们——你们俩该离开这儿了。”

她忽然轻轻推了身旁的牧师一把，把她推到勇者身边。

她后退，故意远离勇者和牧师。

最终，她站在了勇者与牧师两人的对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