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 83 章 他是我爹爹,难道将来做……
模糊的视野里, 飘进来一袭粉色的衣袂,在铺天盖地的藤蔓中奔向沈知鹤。
藤蔓绞住沈知鹤的脖子,沈知鹤白眼外翻, 双眼已经浑浊。
沈摇光目眦欲裂,徒手撕开藤蔓, 忽然脚下一空, 失重感袭来,跌入了另一方天地。
血。
好多血从床上漫出来。
青色的纱帐和漫开的鲜血, 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英俊的青年抱着襁褓中的婴孩, 看着帐中面容苍白的女子,怀中婴儿不哭不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在哀求着:“夫人还有气, 她没有死, 她没有死!”
可男人的表情是那么得冷静, 冷静得让人害怕。她甚至跪了下来:“她真的还有救,她是孩子的母亲,你不能这样对她。”
男人只是抽回被她扯住的衣角, 漠然开口:“是你看错,她已经断气。”
画面一转。
浩瀚云天, 日光万顷, 黑漆漆的高塔矗立在天幕下,谢景渊抱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 两指并拢,指尖灵力凝成刀锋,在婴儿的臂上划出一道血口。
鲜血滴落在脚下,登时有一个泛着金光的大阵撑开, 将刑妖塔收拢其间。
血珠越涌越多,足下金光愈发炽盛,怀中的孩子却始终睁着大大的眼睛观察着四周,不见啼哭一声。
“果真随你母亲,是个妖孽。”谢景渊摇头,“你母亲怀你时,我多方辗转寻求灵药,企图净化你血脉,使你做一个完完整整的人,可你不愿,在腹中抵抗着药力,执意为妖。这是你选择的路,但愿你将来心慈好善,莫走你母亲的老路,若真到了那一日,恐怕我无法顾念父子之情,亲手斩你于剑下。”
沈摇光的视角是婴孩的视角,她是在通过谢司危的双眼回望当年这段往事,亲眼所见,与纸上读来终究不一样,站在谢司危的角度,她感到了一股挥之不去的悲伤。
突如其来一股巨大的力道,将她拽离这方幻镜。
重重叠叠的藤蔓包裹着她,意识回归脑海的第一时间,她扯断了缠住沈知鹤脖子上的藤蔓,把他护在身后:“谢司危,你是疯了,你连你未来老丈人都杀!你是不是已忘了曾与我约法三章,不会乱杀人的!”
她怀疑是沈知鹤掘了谢景渊的坟,前来求证,到门口刚好撞见谢司危化出藤身杀人的一幕。
谢司危生来是冷血的怪物,稍不顺意就动杀心,沈知鹤只不过是个身陷恨海情天无法自渡的傻子,杀他做什么?
“老丈人?”张牙舞爪的藤蔓齐齐楞住,停下了动作,谢司危偏头望来,眼底露出困惑。
“他是我爹爹,难道将来做不得你老丈人?”沈摇光心口咕咚咕咚跳着,她如今虽与谢司危确认恋爱关系,情分尚浅,不知道自己的话能有多少分量。
谢司危杀沈知鹤,是一时兴起,但不算滥杀无辜,沈摇光只当他是爹爹,却不知这个男人沈溺情海,疯疯癫癫,意图掌控她的人生。
人类讲究孝道,以父为尊,沈知鹤的存在,对她来说是威胁,除了最好。
“老丈人”三个字如一座大山压了过来,谢司危杀了他不好,不杀他也不好,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沈摇光一跺脚,拽起沈知鹤就跑。
满地的藤蔓,无一根阻拦她。
谢司危没有去追。
有一点他十分清楚,有了那约法三章,以后他都不能当着沈摇光的面杀人了。
沈摇光拽着沈知鹤,一口气跑了几里地,她长年修炼,力大如牛,这点体力消耗丝毫不在话下,沈知鹤文文弱弱,手不能扛肩不能挑,跑得两眼发黑,一头栽倒在地上。
“爹爹。”沈摇光停下脚步。
沈知鹤四肢瘫在地上,双目发直,似已灵魂出窍,成了具空壳子,对于沈摇光的呼唤,没有丝毫反应。
其实,他和谢司危的对话,沈摇光听到了点,结合前因后果,大概能理出事情的全部面貌。
他恋慕越淮青,越淮青心里只有谢景渊,三个人的爱情总是格外拥挤的,他只能选择隐去自己的姓名,默默退了出去。
得不到的,就是天上的月光,可触不可及,于是,经年累月,刻骨铭心,至死也不能忘怀。
越淮青魂断香消,带走了他半条命,他浑浑噩噩的活着,日覆一日消耗着岁月,以为此生不过如此了,突然有一天得知越淮青之死另有隐情,害死他的竟是他当年最为敬重的好友,失了理智,一心要为越淮青报仇,实属正常。
现在又得知越淮青是无恶不作的大妖,谢景渊杀她是为苍生除害,大受打击,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也很正常。
沈摇光抱着双膝,在沈知鹤的身侧坐下。
清风徐徐,星月在天,点点银光如雪落在她眉间。她轻声开口:“谢司危所言只是冰山一角,不如我给爹爹讲讲当年的事吧。”
谢景渊和越淮青这段风月,简单概括,就是一个攻略与反攻略的故事。
谢景渊成功铸造出星辰剑,斩杀为祸世间的大妖,一时风头无两,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猎妖师,却也因这把声名赫赫的斩妖剑,被所有妖魔鬼怪列为公敌,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生啖其肉,渴饮其血。
有天下第一猎妖师,就有天下第一恶妖,一善一恶,天生敌对的立场,早已注定好了他们纠缠不清的宿命。
彼时,越淮青化名青姬,四处为恶,受她所累的,皆为当世有名有姓的大人物,这其中不乏猎妖师出身的前辈,传闻曾有一名猎妖师痴迷于她,因宗门不肯接纳她,还要杀她,不惜屠尽自己本门弟子一百三十馀口人。
谢景渊早已闻恶妖之名,有心除之,离开星辰山以后,带着这把专斩妖魔的星辰剑四处追踪越淮青,欲将其斩于剑下。
第一次与越淮青交锋,正好撞上越淮青吃人心的现场。
被越淮青吃掉心脏的是个有妇之夫,以打猎为生,在桃林中捡到被捕兽夹误伤的越淮青,带回家中照顾,他夫人原是又吵又闹,责怪丈夫被狐狸精勾引了魂魄,家中孩子也哭着喊着要赶越淮青走,才过一日,妻子就态度大变,与越淮青姐姐妹妹亲热的称呼着,孩子也十分亲近依赖越淮青,一家人全都着了魔似的供养着越淮青,直到越淮青失了兴趣,吃掉他们的元神,又去吃他们的心脏。
谢景渊看到满地的尸体,和伏在尸体上掏心的一道倩丽背影,勃然大怒,掣出剑锋,刺了出去。
那一剑的剑意冷如寒星,呼啸而来,越淮青未与他过招,直接遁逃了。
星辰剑专为斩妖而铸,剑出鞘,剑下妖魔不死也伤,越淮青却毫发无损,遁逃的缘由,并非她不是星辰剑的对手,而是她不想谢景渊看到自己的脸。
在谢景渊那一剑刺过来时,她心中陡然生了个恶念,她要毁了谢景渊的星辰剑,也要毁了谢景渊这个当世第一猎妖师的名头。
她要勾引他,迷惑他,像把所有男人变成自己的奴隶那样,紧紧缠绕在他心尖上,把他变成自己手中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刃。
在这期间,她又作恶数起,吸引谢景渊的注意,每每都闹得受害者家破人亡,以此为乐。
她肆意嘲笑人类的愚蠢,贪婪,痴心妄想,密切关注着谢景渊的动向,并化身秀美绝伦的孤女,在土匪窝里与谢景渊重逢。
她跌跌撞撞追随着谢景渊的脚步,美貌是她的武器,柔弱是她精心编织的罗网,温柔则是她的诱饵。
她怀着目的假借孤女的身份接近谢景渊,却不知当世第一猎妖师绝非徒有虚名,她的步步为陷,不过是谢景渊的将计就计。
谢景渊初次与越淮青交锋,就已察觉出他这把引以为傲的斩妖剑,斩不了越淮青这样的恶妖,放任越淮青壮大下去,迟早有一日,天下苍生都被她所害,他苦无良策,越淮青却自己主动送上门来,虚与委蛇几日,竟发现这恶妖谋算的是他的喜爱,他苦笑一声,反客为主,以心谋心。
大妖与猎妖师的相互算计,无疑是一场精彩纷呈的大戏,二人以身做棋子,亲自入了局。
情爱是人类专长,妖精修炼百年千年,披上人皮学着当人,如何比得上人类生来就多情善感。
谢景渊面如冠玉,道法高深,柔情似水,温柔款款,是无数女人心目中的完美情人,没有女人遇到他不会爱上他,未知情爱滋味的大妖在他的连番攻势下,平生第一次有了为人|妻子的冲动。
当然,动心的不止大妖,还有那自以为游刃有馀的天下第一猎妖师。
假戏真做,弄巧成拙,便是如此,后来的山盟海誓,耳鬓厮磨,三分假意,七分真心。
谢景渊自诩光明磊落,主动向越淮青坦言自己早已知晓她的身份,若她愿意洗心革面,一心向善,他将以己身为牢,守她百年,她以往所犯罪孽,皆由他来赎。
他想用百年的时间,用丈夫的身份,用一颗赤子之心,改造一只恶妖,不求她能造福天下,但求她安分守己,不再为祸人间。
越淮青为情爱冲昏头脑,冲动之下,答应与他拜堂成亲,长相厮守。
为打消谢景渊疑虑,她甚至甘愿孕育子嗣,寄生在体内,夺她半数妖力,做一只平平凡凡的小妖。
至少到此为止,二人都是真心相待,一个想做好妻子,一个想尽丈夫的责任。
有前车之鉴,谢景渊还是留了一手。
他修覆古书,找到上古锁妖大阵,又寻千年玄冰秘密打造一口冰棺,留待百年以后,他身死道消,如若越淮青故态覆萌,不思悔改,就由星辰派传人代他收妖。
人之寿数只有百年,短短百年光阴,他力求将越淮青引上正途,免受玄冰封冻之苦。
越淮青连这百年时间都没有等到。
天生的恶妖,恶是她的养分。
怀胎九月的时候,越淮青背着谢景渊猎杀了一个过路人,吃了他的心。
得知此事的谢景渊怒急攻心,与她争执间,打了她一掌。
这一道掌风夹杂着磅礴的怒意,纵使是妖,怀孕的母体也比平时虚弱,受了一掌的越淮青当夜早产,出了很多血。
那个孩子的出生,带走了她一半的妖力,那夜天气极寒,谢景渊坐在冷风里,仰头望着漫天的鹅毛大雪,回想着这两年的荒唐行径,心念百转千回。
他身为猎妖师,违背自己的责任,不自量力,竟妄图逆转极恶之妖的天性,是大错特错。那个无辜的路人是越淮青所杀,亦是为他间接所杀,他怎能因一己之私去纵容恶妖,一错再错。
恶妖产子,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千载难逢的机会,谢景渊于风雪中痛定思痛,终是做下了一个此生最为痛苦的决定——封印越淮青。
启动锁妖阵需要至亲之血,这一切似乎都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他们从一开始的相遇,就已注定好结局。
这个风月故事如世人所见到的那般,在故事的结尾,正义战胜邪恶,天下第一猎妖师降服天下第一恶妖,将她囚于刑妖塔,永世不得出。
可世人不知道的是,那座塔囚的不仅是越淮青,还有谢景渊曾鲜活跳动过的心,谢景渊的时间停留在了越淮青产子的那个冬夜,自此以后,永不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