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 46 章 真相。
“这是在做什么?”气氛剑拔弩张时, 月洞门外穿花绕柳走来一道人影,“好生热闹。”
来的是夏家的二小姐,夏芳菲。
从一开始, 沈摇光就发现白夏两家人都已到场,除了夏芳菲。
“二小姐, 我们在玩一个游戏, 就你和纪公子没有参加了。”沈摇光道。
“我的仆人已禀报过我了,出门买了点东西, 来得不算迟吧。”夏芳菲从袖中掏出了个锦囊, 朝纪云舒张开来,“纪公子,火气别这么大, 喏, 吃颗糖。”
纪云舒没有动作。
夏芳菲也不恼, 绕到沈摇光身前:“沈姑娘, 来一颗吧,算是我的赔罪。”
沈摇光拿起一颗。
夏芳菲又拿着锦囊走到萧天权和谢司危面前。
沈摇光将糖含进口中,是花生糖。
夏芳菲冲夏老爷福了福身, 递出锦囊:“爹,吃糖。”
夏老爷警告地瞪她一眼。
夏芳菲笑嘻嘻, 拿起一颗糖, 塞进夏老爷的手中:“大姐太糊涂了,就算一时得偿所愿, 将来终有后悔之日,爹,你也想大姐平平安安回家吧。”
夏芳菲又将糖发给其他人,夏家的仆人不敢不拿, 白夫人审视着夏芳菲,神色不明地拿了一颗。
白夫人拿了,白家的仆人都跟着拿了一颗,转眼间,那锦囊里的颗糖分发殆尽,连两位“白秋嫣”都一人分到一颗。
沈摇光口中的花生糖已经化了,绵绵密密的甜在舌尖漫开,她砸吧了嘴,舔着唇角:“二小姐,糖大家都拿了,轮到你选了。”
夏芳菲道:“何必如此麻烦,我早已知道谁才是我大姐,我可不像纪公子心虚,不敢说出真相。”
众人听夏芳菲这样说,面面相觑。
夏老爷长叹一口气,闭了闭眼,将糖放入口中,白夫人亦擡袖掩面,吃了这颗糖。
在两位当家人的示范下,仆人都吃了自己手中的糖,两位白小姐也不例外。
没多久,其中一人掐着自己的颈子,两颊晕红,大口大口喘息起来,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夏芳菲嘲讽地扯了下唇角:“答案这不就出来了。”
沈摇光最先反应过来:“是花生过敏,严重者会窒息死亡,快救人。”
“来人,去把刘大夫请来。”相比于其他人的措手不及,夏老爷满脸镇定,对这种场面应付自如,似乎已见惯此事。
白府家大业大,生意上往来的人很多,有时客人会留宿府中,备用厢房有好几间,这些屋子每日都有仆人打扫,刚好能派上用场。
白夫人一声令下,所有人都退出了门外,只留下大夫和两名小药童,以及在旁边侍候的丫鬟。
日头渐弱,血色的一轮残阳摇摇欲坠挂在天际,众人在门外等了一刻钟,屋门嘎吱朝两边打开,刘大夫施施然走了出来:“人已经醒了。”
闻言,夏老爷率先擡步,其他人紧随其后。
屋内已满满当当站了人,沈摇光拨开人群,走到夏老爷身边。
夏老爷是个生意人,装得再和蔼,身上始终有股生意人的精明,此时的他却褪去一身的精明,坐在床畔唉声叹气,眼角的皱纹都多了几条。
比夏老爷反应还要怪异的,是“白秋嫣”的新婚丈夫,纪云舒。
纪云舒站在人群之外,一双眼紧紧盯着床上的女子,几度想要上前,又隐忍下去,终是握了握拳,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夏小姐,你醒了。”沈摇光方一出声,掀起不小的波澜。
屋内响起窃窃私语。
夏老爷呵斥一声:“都住口。”
醒来的女子靠坐在床头,因过敏引发的红肿还未消褪,失去了素日的三分美貌,她不解道:”沈姑娘,为何我一醒来你就管我叫夏小姐?”
“你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吗?”沈摇光反问。
“我不明白,还请沈姑娘明说。”她表情坦荡,不似作伪。
“我们向夏府递拜帖的那日,有一名童子到夏府门前兜售花生而被驱赶,我们询问过后才知是夏老爷吩咐过,夏府不许出现花生,这是夏府的家规之一。我本以为是夏府的主人不喜欢吃花生,但经过刚才我明白了,会有这么奇怪的规定,是夏府的主子不能食用花生,而这个主子就是夏家的大小姐,夏鸣蝉。大小姐食用花生会有性命危险,夏老爷为了宝贝女儿,干脆明令禁止夏府出现花生。”
沈摇光说罢,问夏老爷:“我说得对吗?”
夏老爷叹道:“我担心有人利用此事谋害鸣蝉,一直是对外隐瞒的,合府上下只我和刘大夫知道,但芳菲她……”
夏芳菲道:“我又不是个蠢货,这么奇怪的规定,只要动动脑子就能猜出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一直不喜欢你大姐吗?”夏老爷表情覆杂。
“我是不喜欢她,但不代表我可以接受一个西贝货进我们夏家。”夏芳菲哼道。
“事已至此,大家应该都看出来了,刚才两个白秋嫣都吃了花生糖,有反应的那位,才是夏家大小姐,夏鸣蝉。”沈摇光道。
“不,这怎么可能,我不可能是夏鸣蝉!”床上的女子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脑门,惊愕地瞪大了双眼。
她摇着脑袋:“我怎么可能会是夏鸣蝉,我的掌心有一颗痣,腿上没有疤,我最爱吃金齑鲈鱼脍,最喜欢夏末的枯荷雨声,最害怕打雷的天气,我会写字,会持筹握算,会做生意,我的身段和声音都是白秋嫣,只有这张脸是夏鸣蝉的脸,那是因为有人把她的脸换给我了。”
“你说的这些,都可以人为改变,让我猜测一下,你为了成为白秋嫣,还做了哪些努力。首先,你积极控制体重,只为做到与白秋嫣身量相仿,还要忍痛除掉手上的茧子,在掌心点一颗痣,接着,你需要服用药物,改变自己的声带,使自己的声音听来与白秋嫣一模一样,为此,你曾有整整三日不能出声。”
沈摇光顿了顿,继续道:“最关键的一点,你要成为白秋嫣,就必须模仿白秋嫣的一言一行。你自小与白秋嫣是闺中密友,你们同吃同睡,同进同出,你对白秋嫣的习性了如指掌,你私下里学习她说话的神态,读她读过的书,写她写过的字,你出身商贾之家,白秋嫣会的持筹运算,对你来说不是难事,你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变成另一个白秋嫣,对真正的白秋嫣取而代之,旁人不知道,但你的贴身丫鬟采青察觉了,她说,大小姐越来越像那位白小姐。”
“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渴望变成另一个人,你想做白秋嫣,是因为你喜欢纪云舒,而纪云舒爱白秋嫣。你以友情的名义留在他们身边,贪婪地挤压着独属于他们的空间,本来相安无事,直到你听到白秋嫣和纪云舒即将成婚的消息,你的心里徒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你要把多年的幻想变成真的。”
“可你离成为白秋嫣还差一张脸,你的贪念吸引来了亭瞳,他承诺替你们换脸,报酬是十年后你的皮囊归他。你愿意用自己的皮囊换十年的鸳鸯好梦,按照计划,你醒来就会拥有白秋嫣的脸,但你没有想到亭瞳同你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并没有将你们二人的脸换过来。”
“如果我是夏鸣蝉,为什么我会有白秋嫣的记忆?”夏鸣蝉反驳。
“刚开始我并没有那么笃定,你是在伪装,还是真的相信自己就是白秋嫣。二小姐的出现解决了这个难题,你毫无顾忌的吃下二小姐给的花生糖,足以说明你把自己当成白秋嫣了。”
“你在同我说笑吗?如果我是夏鸣蝉,怎么会把自己当成白秋嫣?”
“那一夜应该发生了不少事,迷迷糊糊间你看到亭瞳来了,还割下了你们的脸皮,以为自己的计划成功了。换脸成功的话,再次醒来的你,会在镜中看到白秋嫣的脸,但你醒来看到的还是自己的脸,你苦苦思慕纪云舒求而不得,又为了学白秋嫣做了许多折磨自己的事,精神状态早就有点不对劲了,这下更是受到极大的刺激,自我认知一时出现错乱,把自己当成了被迫害的白秋嫣。怀着即将失去白秋嫣这个身份的恐惧,你发疯的跑回了白家,寻求白夫人的安慰。”
“那之后,你拼命的向所有人证实,是夏鸣蝉夥同亭瞳换了你的脸,你才是白秋嫣。你的一举一动里都是白秋嫣的痕迹,除了白夫人,似乎大家都相信了你的话。你虽然没有和白秋嫣换脸成功,但这一次你真的成为白秋嫣了。”
“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我会拥有白秋嫣的记忆,我能模仿白秋嫣的习性,难道还能窃取白秋嫣的记忆?”
夏鸣蝉调动着自己的记忆,说道:“我记得十岁那年,我偷了母亲最喜欢的首饰去卖,母亲发现后打了我一顿,随后又奖励了我一件肖想许久的裙子,打我是因为我偷东西还骗人,奖励我是因为我凭自己的本事赚到了人生的第一笔钱,我还记得去年母亲生辰,我送了母亲一对红玉做的珊瑚枝,结果被不知道哪里跑来的野猫打碎了。”
马叔附和道:“大小姐十岁那年看上一幅画,价值八百两,夫人不肯出钱买下,大小姐就偷了夫人的项链出去卖,买主见大小姐是个孩子,出价一千两,想占个大便宜,其实是大小姐看他满身金银,出手阔绰,是个不懂行的主,连蒙带骗才卖给他的。还有那对红玉珊瑚枝,的确是被野猫打碎了一个,夫人还惋惜了许久。”
“这就要回到刚才的话题了,你说,你只有白秋嫣的记忆……错了!夏鸣蝉和白秋嫣情同姐妹,无话不谈,你们分享了许多彼此的小秘密,拥有数之不尽的共同记忆,尽管有些记忆对方其实并未参与,也深刻地映入了彼此的脑海,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当一件事变成回忆,都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呈现的,这样一来,你把白秋嫣的记忆当成自己的也很正常。”
沈摇光娓娓道来:“你是不是不止记得去年白夫人生辰,白秋嫣送了白夫人一对红玉珊瑚枝,还记得前年夏老爷大寿,夏鸣蝉亲自去福禄寺为夏老爷求了一道平安符,并在城外施粥三日为夏老爷祈福。”
夏鸣蝉语塞,半晌道:“那又如何!我们两家相邻,又是闺中好友,知道彼此的事有什么可奇怪的,证明了共同记忆的存在又怎样!”
“我还有人证。”
“什么人证?”
“师兄让大家选白秋嫣,并非毫无论据,或许其他人会被你蒙骗,但夏老爷和白夫人为人父母,不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沈摇光目光如炬,“你发病时第一个奔向你的是夏老爷,没有人比夏老爷更关心你,夏老爷就是我的第一个人证。”
“夏老爷既已认出夏小姐,为何指认时却说她是白秋嫣?”仆人当中有人发出疑问。
“夏老爷爱护女儿,为达成女儿的心愿,帮忙隐瞒了夏小姐的身份。是二小姐的那番话点醒了夏老爷,夏老爷才临时改的主意,借花生糖逼夏小姐认清自己的身份。白夫人不同,白夫人只想找回自己的女儿,当两个白小姐站在她面前,她只会坚定的选择真正的白小姐,因此,白夫人是我的第二个人证。”
“你胡说!胡说!满口胡言!是你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我才是白秋嫣!我才是白秋嫣!”夏鸣蝉突然激动地抱起枕头朝沈摇光砸了过去。
萧天权伸手挡了一下,瓷枕划出道弧线,落在沈摇光脚下,摔成了碎片。
“我是白秋嫣,我才是白秋嫣……”夏鸣蝉垂下头去,抱着双膝,泪珠顺着脸颊滚滚而落,翻来覆去念叨着这句话,“我真的是白秋嫣,是亭瞳换了我们两个的脸。”
“你有万贯家财,有疼爱你的父亲,你是家中长女,将来还要继承家业,为了一个男人失去自己的身份,顶着别人的名字过一辈子,这样做值得吗?”沈摇光摇摇头,“就算你成为白秋嫣,你能保证这个男人会一辈子爱白秋嫣吗?”
夏鸣蝉捂住自己的双耳,痛苦地说道:“不要说了,你不要再说了……”
沈摇光目光投向纪云舒:“夏老爷和白夫人都认出了白秋嫣,你又怎知纪云舒没有认出你是谁。”
夏鸣蝉一怔,猛然擡起泛红的双目,透过重重人影,寻找立在人群外的纪云舒。
“纪云舒其实一早就认出了你是鸣蝉。”一道柔和温婉的嗓音响起,这次开口的是真正的白秋嫣。
从一开始,白秋嫣就站在纪云舒的身侧,冷眼旁观他的种种纠结。
白秋嫣的话,像一记闷棍狠狠打在了夏鸣蝉的头上,让她有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你说什么?”夏鸣蝉道。
白秋嫣眼底浮起淡淡的嘲弄,细看之下,那嘲弄里还夹杂着一丝哀恸:“鸣蝉,我是自小与你无话不谈,我的喜好,我的习性,乃至我的秘密,你都了如指掌,唯独有一件事,我不曾告诉你。”
夏鸣蝉表情呆滞,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别说了。”一直未出声的纪云舒忍无可忍,在白秋嫣出口前阻止了她。
面对满脸失望的白秋嫣,他愧疚地回避了目光,不敢去直视她眼底深藏的悲伤。
“云舒,你早就知道我是谁?”夏鸣蝉颤抖着嗓音问。
“洞房花烛夜后,我就知道你不是秋嫣了。”
窒息的一阵沈默过后,纪云舒干涩的嗓音飘到了夏鸣蝉的耳畔。
夏鸣蝉徒然地张着嘴,想说什么,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用太多言语,纪云舒的暗示已经非常明显。
她不由想起新婚夜过后,那沾着落红的床单被纪云舒卷起,匆匆付之一炬。
初次的肌肤相亲,纪云舒没有预想中的高兴,他表情深沈,覆杂得她看不懂。
那时她初为人妇,心头鼓鼓囊囊,塞满了羞怯,并没有去深究纪云舒那不合时宜的反应。
纪云舒与白秋嫣两情相悦,又有婚约在身,他们之间早已有了她未能参与的秘密。
而纪云舒在认出夏鸣蝉后,鬼使神差的没有揭发她的身份,一次短暂的犹豫,换来日后的一次次迟疑,终至酿下无可挽回的大错。
“时至今日,你还要做白秋嫣吗?”一滴隐忍许久的泪,悄无声息的从白秋嫣的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