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邕笑着摆了摆手：“买东西都是小事，我只是有些好奇，这孩子伸手不错？在这行窃很多年？”

男人笑：“是我们这里的惯偷了。”

男人望着远处的巷子，长的一眼看不到头，就像是幽深的蛇腹，慢慢的，延伸下去，这个巷子在京都风雨飘摇中度过了百余载，算是碎玉京都政权，杀生，夺权，变天的见证，一点一滴，这个地方肮脏的，见不得人的事，这座巷子，都替京都的达官显贵们一笔一笔的记着，没人能逃过。

“他母亲是广云楼的娼妓，小时候，他父亲走得早，他母亲就出来，进了暗门子，成了娼妇，养他。”

“广云楼的妈妈苛刻，我们虽说不常去，可心里也有数，广云楼的名声不好，除非是走投无路了，不然谁都不愿去那里，即便是卖身，也想卖个好点的地方，春西楼，海棠馆，虽说也苛刻，可比广云楼不知好上多少，能赚钱的，长得漂亮的姑娘都去那。”

李无邕没有接话，静静地听着。

“住在这一片的人都晓得，他爹走得早，他娘为了养大她，卖身，落了一身病，我们可怜他，也时常接济，谁知道，竟然养出来了个白眼狼。”男人对着乞丐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真是下九流的婊子养出来的货色，手脚不干净。”

李无邕笑：“即使如此，有劳您了。”

男人摆了摆手：“无妨，只是您在这一片，要小心些，别让她偷了。”

李无邕点头，谢过男人的好意后转身离开。

当晚，屋内吵吵嚷嚷，李无邕闲坐在庭院内喝茶，透着皎洁的月色，他的脸庞更加白皙，像极了紫穆夫人，倾城之姿，他是带着一丝阴柔的美，男生女相，算命先生说，并不是好事，可他不信命，若是信命，他早该在紫穆夫人生下他的那一刻，便断气了，这些年自己辛辛苦苦地挺了过来，究竟还是想给自己整一条出路的。只是这条路，走得实在艰难。

流岚守在院中，外头的吵闹好一阵才平息，小厮带着一个十四岁上下的男孩子走到了李无邕面前，按下男孩的肩膀，厉声呵斥：“跪下。”

李无邕没有看男孩。

男孩身上散发出阵阵惹人嫌恶的气味，流岚没有忍住，掩住鼻子，眼里尽是嫌恶，男孩的衣衫破旧，戴着一顶洗得脱色的毡帽，帽子上也是乱七八糟的针脚，皱皱巴巴地拧在一起，不像是女人的手艺，应该是男孩自己缝的，他的鞋子发灰，鞋子与鞋底已经开胶，隐约可见男孩的脚趾，他的脚有些跛脚，一条腿应该受过伤，李无邕猜想，是被打伤的。

小厮将人压下后，回禀李无邕：“王爷，这小偷是今天下午溜进家中的，想是缺钱，本来临了出门时被侍卫发现，扣了下来，在身上搜出来很多金银珠宝，想来是偷东西，我们将人扣下，静候王爷发落。”

男孩挣扎地在地上翻滚，破皮无赖的样子小厮实在没办法，只能合力将人按住，男孩在地上边打滚边叫唤：“不就偷你一点银子吗？你那么有钱，也不差我这点啊。”

说着，滚到了李无邕的脚边：“您可怜可怜我吧，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就指望我一个人了，求您放过我吧，我不偷了还不行吗？”

李无邕没说话，看了一眼流岚，流岚会意，示意小厮先下去，刚挣脱开小厮的压制，男孩边翻身准备爬墙，被流岚一把按住，男孩没想到，流岚的手劲比小厮还大，小厮是蛮力，流岚是巧劲，男孩混在巷子里很多年，心里有数了，这女的，比外头的男人还不好对付，他终于学乖，不再挣扎，等着流岚发话。

“你叫什么？”

李无邕问道。

“殷曲。”

“那个曲？”

李无邕笑着看他，让人如沐春风。

“曲水流觞得曲。”

男孩回答得有些不耐烦。

“你读过书？知道曲水流觞。”

“没读过。”男孩挖了挖耳朵“我听我家短命鬼读过。”

“短命鬼？”李无邕来了兴致，问道。

“就是我爹，死得早。他以前读书的，还想教我读书，照我说，她就是读书读死的。”说完，殷曲发出“嘿嘿”的笑声，流岚不悦，皱眉，她不知道为什么李无邕想要这个孩子，她是不喜欢他的，极其不喜欢，常年混迹街头巷尾的，品行不端，出口便是胡话，行为轻浮孟浪，更重要的是，开口闭口，毫无孝悌之情，张嘴闭嘴，便是赌咒自己的父亲是短命鬼，读书读死的。

流岚实在生气。

“你爹什么时候去世的？”

“我四岁吧。”殷曲顿了顿“也可能是三岁半，记不清了。”

李无邕问：“你那么小，就记得你爹读过的书？”

殷曲有些不耐烦，掏了掏耳朵：“有话快说，有屁......”

他意识到自己失言，很快闭了嘴，将后面半句话生生忍了下去，改成了：“您说，您说。”

李无邕并不生气，还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你母亲生病了？”

男孩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李无邕笑：“我听别人说，你母亲你是为了养活你才进的暗门子，成了妓女，她爱你，不会对你不管不问的，可你的毡帽，衣裳，明显就是破了洞，可针脚歪歪扭扭，不是你母亲缝的，应该是你自己动手的，试问你的母亲这么爱你，怎么会不给你缝衣服呢？所以说，只能是你母亲病了，病得很重，你只能自己缝补。”

殷曲怔怔的望着他，眼神里流出一股诧异惊惧，自己与眼前的南热能见面不到一个时辰，男人竟将他的事猜的这样准，没有一丝错处，自己在她面前的一举一动，无所遁形。

“所以说，你偷钱，是为了给你母亲治病？有孝心，这并不是错，只是你用错了方法。”

殷曲痴痴地望着李无邕，没有说话，难过地低下头，流岚方才反应过来，只怪自己粗心，竟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她看着李无邕，欲言又止。

李无邕示意她放开殷曲，然后道：“驿馆有一个大夫，医术高超，你带着他，去给你母亲看病吧，开了药，我回来让人给你抓。”

殷曲疑惑：“你不怕我跑了？”

李无邕笑，看了一眼流岚：“你想跟这个姐姐过招吗？”

殷曲扬了扬眉：“无事献殷勤。”

流岚有些生气，呵斥：“住口。你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殷曲做了个鬼脸：“我不想要，还不如我偷来的钱安心。”

李无邕觉得有些好笑，问道：“为什么？”

殷曲道：“你这样的大人物，帮我，肯定不是好心，把我吃得透透的，肯定是有目的的，我不知道你要什么，但我知道，应该要得很难，我给不起，估计是要我的命吧。”

李无邕笑了出来：“不要你的命，只是看你孝顺，感动了我。”

殷曲“切”了一声，不作声。

流岚福身，牵住殷曲的手，走向外头去。

狭长的走廊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诡异而又安静。

殷曲绕到浏览的面前，问道：“你为什么会跟着他啊。”

浏览眯了眯眼，没有作答，殷曲嬉皮笑脸，扯住了她的衣角：“你说嘛。”

流岚被缠的有些无奈，掐住了殷曲的脖子，摔到了一边的柱子上，殷曲有些发怵，咳嗽了几声，浏览下手极有分寸，殷曲并不觉得疼痛，只是背有些辣辣的。

“你看那个男人，我没有跟他接触过，但我知道，这种人就是笑里藏刀，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你小心，不要被骗了。”

流岚觉得有些好笑，这话是从一个小孩子嘴里说出来的，她竟需要一个小孩子的提醒。

“他救了你，又放了你，怎么说，你都应该谢谢他。”

“放我？”殷曲挑了挑眉：“他就是故意的。”

流岚没想到，他这样的一个小孩子，竟能看出来。

“这样芝麻绿豆大小的事，下人没有他的授意，是不会在他跟前说的，他这样的大人物，则呢么会关心下面的事，我猜啊，她就是故意的。”

殷曲正了正粘毛，笑道。

“你一早知道了，为什么还要进驿馆偷东西？”

流岚有些好奇。眼前的耗子并不算很大，做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或是更小，竟然将事情看的这样的透彻，她来了兴趣，带着些许逗弄的意味，问他。

“我起先不知道的。”殷曲摆了摆手“我从进来之后，那群人把我带到他面前，我才知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看得出来吗？”

流岚摇了摇头。

“我八岁就开始跟母亲在广云楼讨饭吃了。娘带着一个拖油瓶，又是加过人的，广云楼并不待见，她吃了不少苦，吃了不少亏，而我跟在她身边，为了混口饭吃，只能察言观色，看别人脸色，有时候看老鸨的脸色，好了能有口饭吃，不好，我只能和娘吃一碗饭，所以从八岁开始，我就知道什么人，要说什么话，要做什么事了。”

八岁，流岚想了想，自己八岁时在干什么。

殷曲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

流岚诚实：“在想我八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想这些做什么？同情我吗？”殷曲扬了扬眉毛，停住了脚步，看着她。

月色下，两人静静地看着对方，却又各怀心事，流岚一时间心情复杂，看着眼前的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知道，自己的一切话，在此时此刻都显得多余，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八岁之前，她是冀州苏家的小姐，那年正是灾年，苏家拿出家底，救济灾民，最后，自己的母亲却没有好报，死在了家中，家中的钱财米粮，被洗劫一空，爹娘将她藏在密道，才躲过一劫，后来，蔼阳王李无邕听说了这件事，来了冀州，将她带走，从此，她便跟在李无邕身边。

“我也有过不幸，父母去世得早，至少你的母亲还在世。”

流岚依依，婉转凄切，这是他能想出来的，唯一安慰他的方法了。

“你不需要安慰我，其实我心里清楚。”殷曲回答“比之母亲活在世上，其实我更希望她早点去死，或者说，早就应该把我丢了，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流岚有些震惊，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打量扫视着他。

“你别用那种眼光看我。我瘆得慌。”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心底里觉得我是个冷血的，薄情的畜生，自己的母亲都不愿让她活着，还满嘴诅咒自己的父亲，你们这种人心里，肯定是瞧不起我们的。”

他摆了摆手：“无所谓，随便你怎么想，你们从小跟着夫子读书，不外乎就是礼义廉耻，孝悌恭敬，上爱父母，下敬兄弟。对于我这样的异类，你们多多少少鄙夷嫌弃，很正常，没什么不能说的。”

殷曲靠在走廊边上，任凭皎洁的月色落在他的脸上，安静祥和，美不胜收。

“是。”流岚缓缓地突出一个字“你这样的，我真是前所未见。”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想活着，或者说并不是每一个人生下来都算是生活，有些人就是想活着，比如我，比如现在，我很想我的母亲活着。”

流岚不解，看了她一眼，深深的，想将他看到底，可良久，她放弃了，她看不透，看不透眼前的人，她没有办法看透，尽管眼前的人年龄比她小，可是他的心理年龄，或者说心思，要高出流岚很多，卢兰知道，或许是因为他的生存环境，从小经历的事，虽说她也经历过双亲去世，可是，自从在蔼阳王身边，她便再没觉得有什么难得。

李无邕这些年，一直在照顾着她。

“我没办法评判你，因为我没精力过你的生活和你所经历的事，所以我觉得，对你的生活指指点点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我的父母或许也去世的早，但是这些年，王爷他和照顾我，我不必急着讨生活，或许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距。”

“若是你想说，我很愿意听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