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欠身:“公子骂我就是,何必为难姑母?若是姑娘错怪了烟雨,烟雨向你赔罪就是。”说罢,施施然准备下跪。
萧燕池一愣,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眼睛一转,笑:“既是如此,再次叨扰多日已是不便,今日我便离开宣侯府,也不好坏了宣候的名节。”
为了自己的侄女,宁许氏岂有不依之理?
她正欲点头,宁元卿率先开口:“叨扰多日,确实不便。”
萧燕池窃笑,想着宁元卿终于要放过她了。
“你在宣侯府白吃白住这么久,不用付钱?”
萧燕池一愣:“什么?”
“既然你觉得不好意思,那就留在我身边,做一个侍婢吧。”
宁元卿挑眉,笑着开口。
“侯爷......应该不缺我这三瓜两枣吧。”萧燕池试探性地开口。
“不缺。”宁元卿说道“但我想要。”
萧燕池震惊,她没想到,这是宁元卿能说出来的话。
“若是这位姑娘欠你银子,我.....”谢长遥话说到嘴边,却被宁元卿打断“听闻谢小公子开春便要科考了,也不知书温得如何,若是让谢夫人知道谢小公子为了为了一个女人豪掷千金,不知道会不会......”
谢长遥不愿他为难女子,他皱眉:“难道不是宣候先行为难人么?”
宁元卿笑:“为难?欠债还钱,若是谢小公子实在闲得慌,我倒是可以替谢小公子准备一份京都未婚嫁适龄女子的名单,如若不然,今日我便奏请圣上,替谢小公子订婚。”
谢长遥望着眼前的女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宁元卿是要强留下女子了。
宁许氏皱眉,自己的儿子为了一个不知是何出生的女子,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她留下,她面上挂不住,暗自提醒:“过几日,便要奏请圣上,你和烟雨的婚事......”
“先帝丧期尚不足一月,而先夫人过世也未及百日,民间不许嫁娶,难道母亲不将先皇放在眼里?”
此言一出,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看来宁元卿铁了心,不想和许烟雨成亲。
许烟雨一愣,一口银牙咬碎,只能吞进肚子,前有萧燕池,今又有这个女子,她恨不能除之而后快,谁若想跟她抢宁元卿,只有死。
宁元卿拉着萧燕池离席。
醉仙台一片哗然。
许烟雨低低窃窃靠在宁许氏的身边,红着的眼眶像出生的兔子,惹人怜爱。
宁许氏搂着许烟雨,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没事,之前萧燕池也嫁给元卿,不照样死了么?更何况这个无名无姓的野丫头,你放心,有姑母在,不管哪个小狐狸精,都休想抢走你的主母之位。”
萧燕池被宁元卿拉着走到了沉香水榭。
沉香水榭离前院很远,远得只能看见烟花的影子。
“侯爷若是觉得我吃白饭,我马上就可以走。”萧燕池憋着气。
“不许走。”宁元卿有些赌气“留在我身边。”
萧燕池有恼:“侯爷对谁都是这般多情么?”
“不是。”宁元卿道:“你很像我的亡妻。”
萧燕池冷笑:“活着的时候不珍惜,如今死了,侯爷要将我当成替身?缅怀哀悼,纪念亡妻?”
“不是。”
“我怀疑,你就是她,萧!燕!池!”
说这句话的时候,宁元卿无比的冷静,萧燕池惊出一声冷汗,她汗蹭蹭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一瞬间,觉得无比恐怖。
“我都说了,我从小生长在江南,侯爷若是不信,自可以去查。”
宁元卿道:“多年前,有一种案卷,是顺安将军萧京玉查的,臭名昭著的土匪海蛇易容成农户,生活十余年,没被发觉。”
萧燕池冷笑:“所以侯爷怀疑我也是易容?”
“不,你是借尸还魂。”
萧燕池的手紧紧攥住手帕,她的腿已经发软。
“我猜,湘贵人应该不在了,你在先帝丧期那日,易容成她的样子,想逃跑,却不料,正巧被我发现,而参与这件事同谋的,应该是你的哥哥萧京玉。”
“侯爷真会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而是你露出的破绽太多了。从我的名字到右胸口的伤,再到石棺底的机关,一桩桩,一件件,你根本没办法解释。”
宁元卿一步一步的靠近,两人的脸几乎都要贴在一起。
除了易容这件事,宁元卿所猜测的一字不差!若是说重生这种荒谬的事情为世人所知的话,那宁元卿立马便能猜测出,她,就是借尸还魂的萧燕池!
萧燕池的心理防线险些垮掉。
“萧燕池,我说的对吗?”
萧燕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宁元卿皱眉,他从未怀疑他的猜测,种种迹象表明,她就是萧燕池。
“侯爷或许是太过思念亡妻了呢?”萧燕池道“我自小生在江南,入京前并不知道侯爷的名字,也是入京后,听人提起,而知道石棺的秘密与无意刺伤侯爷,也纯熟巧合,还望王爷不要多心。我所求,不过离开侯府,王爷何必强人所难呢?”
“是我救了你。”宁元卿开口,声音就像寺院的钟,一下下的砸在萧燕池的身上“你留下,或者走,都应该是我说了算。”
“若侯爷查清,我不是侯爷的亡妻,还请侯爷放我一马。”
萧燕池俯身下拜,眼神里充满倔强与决绝。
宁元卿捏过她的脸,就这样出神的望着她,就像是秋日里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海平面。
“若你不是她,可自行离去。”
说完,宁元卿甩开长袍,回了华苑。
自萧燕池走后,他便一直住在华苑,华苑的一草一木,甚至一个簪子摆放的位置,他都未曾动过,萧燕池爱用熏香,屋子里满是醉人的松柏与月季混合的香味,浓重的花香倒如同她鲜花着锦的一生,宁元卿觉得,萧燕池嫁给他,委屈了。
若当初,萧燕池没有嫁给他,也不会死,她或许会嫁给萧家中意的谢长遥,然后过完属于她的,无忧无虑的一生。
可是他不舍得,他宁愿萧燕池在他的身边,即便互相折磨,也不想她活在别人的笑影里,跟别人恩恩爱爱,那是诛心。
他拿起桌上的蜡烛,火光伴着他的动作摇晃,就像是一只舞于掌上的精灵,他慢慢摸索着,走到了墙边,推动古画后的砖块,兀的,墙壁后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楼梯。
他顺着楼梯,慢慢的走到了地下的密室,密室的正中央,是一座坟,墓碑上刻着:吾妻萧燕池。
他将萧燕池的尸骨,葬进了宁家,只待他百年后,两人便能一同入祖坟,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他坐在墓边,轻声道:“燕池,你没有死,对吗?”
回答他的,只有手中跳跃的火苗和密室中无尽的黑暗。
萧燕池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外面的星光渗进来,打在她的脸上,一瞬恍如隔世,经年累月。屋内的陈设简单,却是按照华苑的模样布置的,萧燕池不知宁元卿的意思,他不爱自己,却一遍一遍地诱以错觉,就像海上的鲛人,坐在潮落的岩石上,笙歌入耳,却又化厉鬼索命。
她捉摸不透,难道自己死了,宁元卿幡然醒悟么?她不信,不爱就是不爱,想宁元卿这样的人,并不会因为死亡而思念。
萧燕池披了一件浅蓝色的披风,春寒料峭,她抱着暖炉,实在有些睡不着,穿过沉香水榭的戏台,不知不觉走到了华苑。
华苑最外面种着两棵松柏,终年苍翠,还是她成亲那日,哥哥从祖宅中挖来的,她还记得那日,哥哥握住她的手,让她不要怕,要是过得不开心,就来找哥哥,哥哥会保护她一辈子。
想到这,萧燕池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若非自己当年执意于此,又如何会落得众叛亲离,又惹哥哥伤心?
“萧燕池?”
她猛然一惊,身后便被一阵酒气包裹住。
她缓缓回头,看着身后的男人,是宁元卿。
宁元卿满身酒气,紧紧地抱住她,男人呢喃:“萧燕池,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萧燕池用力试图挣脱男人的怀抱,可奈何宁元卿抱得太紧了,她再怎么用力,也挣脱不过。
“别动”身后男人低低靠在她的耳边说道“让我再抱你一下。”
“萧燕池,我很想你。”
他的话像魔咒一样,低低萦绕在萧燕池的耳边,缠杂着无尽的哀思:“这么多天,你为什么,都不让我梦见你?”
他呼出的气喷在萧燕池的脸上,醉人的酒意蔓延在她周围,萧燕池觉得痒痒的,热热的。
“宁元卿,你喝多了,你放手。”
“我没有喝多,我觉得无比的清醒。”
宁元卿说道。
他掰过萧燕池的身体,伟岸的身躯如靠岸的乌篷船,整个人覆下的阴影将萧燕池盖住,他慢慢抬起她的下巴,发狠似的吻了下去,满身的酒气化成了松柏下的一缕魂魄,想与眼前的女人融为一体。
“宁元卿,你看清楚,我是谁。”
萧燕池兀的抬起手,狠狠的打向他的脸,那一瞬间,宁元卿似乎清醒了
他细细端量眼前的女人,良久,才缓缓地放开手,喃喃自语:“你不是她,她不会再回来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冷了神色,问道。
“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刚好就走到华苑?”
“不然侯爷以为呢?我蓄意勾引吗?”
萧燕池的语气有些不好,问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
宁元卿姗姗。
“斯人已逝,侯爷其实......”萧燕池顿了顿“不必执着于过去。”
“不必执着于过去?”宁元卿苦笑一声“自她去后,我一次都没有再梦见过她。”
“我以为今夜,她终于原谅我,原来,也不过是另一场梦。”
他失手摔碎了手中的酒瓶。
“我很想再见她一面,哪怕在梦里。可惜,唯梦闲人不梦君。”
萧燕池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就好像多年前,自己初见他的那般。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上元节,花街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京城的官眷或闺阁千金,几乎都会在这日出游。
萧燕池与哥哥萧京玉出门游玩,恰巧,萧京玉遇见了几个同僚,攀谈起来。
萧燕池在人群中,便看见了宁元卿。
光晕映在他的脸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映在世间,绝世无双。
萧燕池叹了口气,这一切,终究都过去了。
次日一早,萧燕池便被外头吵闹的声音惊醒,吵闹了一天,渐至傍晚才停下来,刚用过晚膳,沉香水榭的门被人推开,为首的女人是许烟雨的贴身丫鬟影雀。
影雀昂着头,对床上的萧燕池道:“夜深了,姑娘说想吃宵夜,请姑娘去帮忙。”
萧燕池皱眉:“许家的人手不够还是王府养了一堆闲人吗?要我去?”
影雀笑:“侯爷昨日说了,姑娘为还清欠款,应在侯爷身边为奴为婢。”
萧燕池不觉好笑:“你也知道实在侯爷身边?那你们许家的人来指手画脚什么?”
“是我让她来的。”
这声音如暮年的钟声,虽苍老,却中气十足。
萧燕池觉得熟悉,偏过头,门外一个人影身材纤巧,四十岁上下的模样,却不见风尘浸染,那是宁许氏的贴身妈妈宋妈妈。萧燕池苦笑,看来宁许氏为了自己的侄女,连身边最亲近的妈妈都接过来,任许烟雨使唤。
宋妈妈绕过影雀,站在萧燕池的身边,冷笑着看着卧榻上的女子:“先夫人仙逝,侯爷续弦或是纳妾填房都是情理之中,只是姑娘来路不明,留在府中恐生事端,侯爷既已有了打算让姑娘为婢,那边请姑娘遵照侯爷的指示。”
萧燕池叹了口气,从榻子上起身。
宋妈妈是宁许氏身边经年的妈妈,一项帮理不帮亲,规矩极严,即便是宁许氏,也受过她不少管束,萧燕池从前甚少与她有交集,两人不过客客气气说过几句话。
影雀是许烟雨的小丫鬟,纵使得罪了,掀不起什么风浪,可宋妈妈就不一样了,她是真能将祖宗排位,阖族耆老请出来评理,若评不出个所以然,她能一路告到官府去。
宋妈妈将萧燕池引到了后厨。
后厨的案几上摆满了材料,萧燕池撇嘴,看来许烟雨是早就打算好的,她不受点磋磨是不行的。
她无奈叹气,坐了下来,月色如银,从半开的窗户打了进来,她从灶台底下拿出一罐桂花酱,那时她从前酿好藏起来的,只是没想到,如今竟还能用得着。
就着月色,她搓起汤圆。
凉风吹了进来,有些冷,她拢了拢衣衫,却听见廊下微弱的人声。
“梨花白,是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