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察觉她的出神，秦衣放缓了脚步，握住她冰凉的手掌，淡淡道：“不舒服？”

清九微微皱眉，将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却挽住了他的手臂，将大半个身子倚在了他身上，缓步向前走去：“有点冷。”

华丽拖冗的大氅如期落在了她肩头，他将她手掌拉起，放在嘴边，轻轻呵了一口气，微微挑眉道：“好些么？”

她缓缓点了点头，仿佛根本不是处在一片火海，无数扭曲的死蛇，与枯萎燃烧的竹林里，耳边也根本不曾有那毕波火焰之声，竹林窸窣之声，和生灵临死前的哀鸣。

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隐香岭上，她将雪团儿捏紧塞进了某个人的后领，而作为回报，某人糊了她一脸冷冰冰的雪渣。雪水融化，顺着脖颈滑入衣衫里，她冻得发抖，却赖在地上不肯起来。

带着体温的外袍罩在了她肩头，很暖，却及不上那人语声中千分之一的温柔与暖意：“快起来，地上凉。”

而如今，终究，什么都没有了。

眼中不知为何就有些湿润，她漠然拉了拉衣襟，随着秦衣向前走去，淡淡道：“烟子呛着。”

短短的指甲狠狠扎进了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可是心里的痛，却没有办法用身上的痛来平衡半分。这世上大概没什么事情，是比越醉越清醒，想忘忘不掉更加痛苦。

风拂过，竹林如旧簌簌响着，漫天漫地的火星飘舞起来，掠过空中，落在她伸出的指尖，化作一点飞灰湮灭。便如百年前，融在指尖的落雪。清晨的落雪，还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睡眼惺忪的她，与无奈地看着她再次迟到的十一、阿七。

身法再快，终是追不上时间，逃不过寂寞。

百年过去，太多东西都已经悄然改变，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清九指尖轻捻，再不留痕迹。

她眸中被火光映亮，多了几分神采，尽管那是她从前最讨厌的东西。杀戮，也是她最讨厌的东西。那又如何呢？

身上微微一凉，迎面扑来一阵清凉的空气，将背后炙热的火光推开，就连空气中的焦臭腥臭，都被淡淡草木清香取代，还带着露水的清新气息。

太过明显的差距，让几人顿时明白自己是走入了结界之中。只见眼前一座青竹小院，满眼翠绿，看过去令人赏心悦目，而院子中央，却是一口窄窄的井，隔得虽远，却也难掩它逸散出的干净的灵气。不是妖气。

几人就算再迟钝，也顿时明白，这便是这座岛的灵力之源，吸引这许多妖孽的罪魁祸首。亦是，他们所要寻找的阵眼。而负手站在井前的那名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多半就是方才那妖怪口中所说的竹翁了。

看起来，灵力也不怎么高强。清九淡淡扫过，顿时下了定论，指尖浮起一丝火焰，火焰中，隐隐带着一丝黑色魔气。这不是天衍的法术，是魔族的法术，狠毒而霸道，像极了她现在的性子。至少，是表现出了的性子。

未待几人开口，那老人已缓缓回过了身来，脸上须发尽白，却连一丝皱纹也没有，令人禁不住有些奇怪。只见他脸色微沉，眸中按捺着怒意，却仍旧先礼后兵缓缓道：“久等了。几位远道而来，自是我竹翁的客人，却为何如此不讲道理，竟放火烧林？”

紫芸终于见到一个还算正常的人，一腔怒火可算找到了地方发泄，只见她蓦地抽出了鞭子，凌空一甩，发出啪的一声，气势十分骇人，她怒喝道：“你的手下阴险狠毒，既然想要我们的命，我们为什么不能杀他！”

竹翁脸色微变，似乎有些意外，却转瞬蒙上一层怒容，摆手道：“小叶自作主张对你们动手，虽是他不对，你们惩罚他也就罢了，却怎能将这一林性命置之不顾，做下这等狠毒之事！”

紫芸秀眉一挑，似乎想要争辩，心中却似乎也对清九所作所为有些不以为然，竟难以辩驳他。

却见清九斯文地掩嘴笑了笑，柔声道：“狠毒？老丈，你是在说我吗？”

竹翁扫了她一眼，目光中怒火直欲要燃起来，眸中却有些忌惮，似乎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小姑娘，竟然有将灵竹轻易焚毁的力量，而她身上，更是隐约带着一丝令人心惊胆战的魔气。他重重哼了一声，冷冷道：“小姑娘，你好狠的心肠，长大了可还怎么得了！”

清九微微勾唇，秋波流转，含情脉脉地瞟向秦衣，似乎真的只是个天真无害的小姑娘，只见她秀眉微蹙，粉唇轻抿，全然是撒娇的模样：“长大了……你说呢？”

秦衣顺手揉了揉她头发，淡淡道：“自然是我娶你。”

清九噗嗤一笑，摇了摇他的袖子，挑眉道：“你还真打蛇随棍上，说的就像你比我大多少似的。”

秦衣捏了捏她脸颊，淡淡道：“也不过一百年罢了。”

“鬼！姑奶奶可不知道比你大几千年呢，娶一个老太婆回去，你怕不怕？”

秦衣缓缓勾起唇角，狠狠揉了揉她的头发，淡淡道：“那你就试试。”

两人打情骂俏，竟是全没将竹翁放在眼里，看得他几乎就要按捺不住抢先出手，若非清九身上那丝魔气令他忌惮不已，只怕他立刻就要出手教训教训这个目无尊长的小丫头。至于她口中大几千年云云，他只当是斗口的玩笑，混没往心里去。

颜初与紫芸只是静静站在一边，又一次目睹着他们秀恩爱，紫芸无力地低下头，捂住了额头，暗自脑补着若是有一天晚凌大哥也对她这么好就好了。

却听竹翁终于忍耐不住，重重开口呵斥道：“小姑娘，看你也是一只灵，为何却对同类下此毒手！”

只见清九眉间笑意霎时全数敛去，换作冰冷的嘲讽，若非亲眼所见，谁都不会相信她变脸竟然如此迅速而彻底。只见她唇边全是冷笑，目光便如刀锋一般扫过竹翁，只是一道目光，便已令他神色一变。

“灵？呵……一只妖，也敢说自己是灵。”

“你！你怎么知道！不，老夫明明便是竹灵，岂是你一句话就能改变？”那竹翁不知为何，竟被她一句话戳中了痛处，神色大变，不由自主地向那口井便靠了过去。

清九微微一笑，放开了秦衣，缓缓迫上一步，悠悠道：“身上的灵力，灵气，都是它给你的吧？所以就算竹林茂密，岛屿上空却笼罩着妖气与灵气混合形成的瘴气……真是不懂你们，妖就是妖，何必非要冒充灵呢？好笑。”

她说着好笑，唇边却殊无半分笑意，只是一步步进，而那竹翁竟不敢与她对视，一步步后退着，无力地辩驳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跟我说这种话！老夫说是灵，便是灵！”

清九勾起唇角，淡淡道：“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比你多活了几千年罢了。”微微抬手，掌心赫然浮现出了一道夹杂着黑色杂质的火焰！她顿了顿，续道：“何况……灵虽不能残杀同类，魔，却可以。”

她忽的歪了头，微微一笑，眸中天真无邪：“你猜，我会不会杀了你？”

那竹翁不知何时已被火焰附着了满身，哀声惨呼着，在地上疯狂地挣扎着，滚动着，一道道法诀打在身上，却助长着掺杂了魔气的灵火燃得更加炽烈。以伏羲灵力为凭，魔界气息为引，这灵火的威力足可断魂灭魄，又岂是长绝门傅欣昔日所使凡火所能企及？

只见竹翁霎时间须发皆燃，刹那间便如老了几百岁，无数皱纹浮现在了苍老的脸上，皮肤变得枯黄黯淡，五官痛苦地拧在了一起！他圆睁的眸中尽是怨恨与痛苦，却放声狂笑着，大声道：“哈哈哈，你以为你这样就能杀得了我吗？就算你能暂且毁去我的化形，你永远都找不到我的本身！”

清九微微挑了挑眉，那样的冷漠，让他心底咯噔一声，再没有半分底气：“是吗？”

她忽的回过了头，似乎已经将一切料理完毕，尘埃落定，不打算再动半点儿手：“我只是觉得，拿我的刀去劈柴，太对不起它罢了。”

美目流转，她似笑非笑地瞟向秦衣，让他不禁想起昔年她拿刀做下的令人难以忍受之事：“你说是不是？”

化形将散之际，竹翁忽的狂吼一声，奋起了全身的力气，带着熊熊烈火，狠狠扑向了她！

风声擦过耳畔，她却连头都懒得回。只见颜初缓缓放下了手，一道繁复的光壁刹那间将他弹了开去，而他还未及落地，便已化作虚空，消散在了天地间。

这样的清九令她感觉到害怕。想起最初见面的时候，她还是小小的瘦瘦的，有点丑的一个丫头，抱着琴怯生生站在布庄里头，眸子倔强而清澈。如今，却已经……杀人不眨眼。紫芸看着若有所思的清九，忍不住怯怯道：“你……真要赶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