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的感觉猛然攫住心脏,清九下意识紧紧闭住了眼。却只是短暂的一瞬,身边风声飒飒,跟着便跌入一个无边温柔的怀抱。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分辨,那样恰到好处的温暖与宽厚只属于一个人,永远陪伴着,守护着她,永远告诉她,别怕,有他在。
泪水夺眶涌出沾湿长长睫毛,脸颊上早已被风干的泪痕再次模糊,那一刻内心甚至有一丝庆幸,最终的胜利者是他,他还好好活着,他还在这里,那一刻就想抛下一切,永远沉溺在他的怀抱中,再也没有孤单,没有寂寞,没有痛苦。
缓缓伸出的手指熟稔地拉住他胸前衣襟,轻轻攥住,触手却不再是温顺服帖的布料,而是湿腻粘稠的温热液体。还在缓缓下落,微风拂过脸颊,温柔而美好,她的身躯却一分分冰冷下去,轻轻颤抖起来。
不敢睁眼,怕看到他的鲜血;不敢呼吸,怕嗅到空中血腥;不敢想……不敢想,他到底受了怎样的伤。她仓皇而无助的模样悉数落入颜初眸中,颜初垂眸静静拂过她额头,掠开细碎额发,手指依然温暖而有力。
他轻声开口唤她:“阿九,不要怕。”
不要怕,怎么能不怕?这一次,连逞强的没事也没有了吗,怎么能不怕?除了他,她什么都没有了……
泪水顺着脸颊滑入衣领,她脆弱的模样惹人心疼,纤细的手指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恐慌着,一寸寸向右移去,沿着那温热的血迹,溯流而上他心口。
袍袖翻飞间他飘然落下,怀中她闭目蜷缩着紧紧拉住他衣襟,恍若当年初见。
手指上微微一冷,触上不知何物森寒而锋锐,她忽的剧烈颤抖起来,紧紧咬住唇,手指一寸寸向下抚去。鲜活的血液注满血槽倾泻而出,冰冷的刀锋没入他胸口,几乎只余一个刀柄,清九极缓极缓,一分分睁开了眼。
是错觉吧?一定是她的错觉,他怎么会受伤呢,怎么会受伤呢……是梦吧,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个噩梦,是幻境,只要她醒来,只要她出去就好了……颜初还是会在那里,还是会对她柔柔笑着,将她拥入怀里,那个怀抱没有鲜血,只有温柔与暖意,只有他……
破碎的哭声冲破紧咬的唇溢出,轻微而倔强,是她痛极的呻吟,十指紧紧扣入他衣衫之中留下深深指印,却又怎及得她心中半分痛苦。颜初何其了解她,她的倔强她的逞强,几曾痛到这般无助,只是这一次,他微微启唇,却再也不知该如何吐出安慰的话语。
锋锐刀身深深没入心口,力气伴着温度,随着血液倾泻而流失,他环着她缓缓跌坐,移动间触动伤口,低低闷哼了一声,脸色苍白有若幽魂。
清九将下唇咬出深深血迹,缓缓跪在他身边,伏身在他耳畔低低开口,仿若呢喃,似是怕惊了他,惊了这梦:“替我解开我的封印……颜初,我会救你的,我不会让你死……”
半截残刀自掌中跌落在黄沙中,折出烈烈日光晃花了他的眼,恍惚间见到百年前雨夜里那个无助而脆弱的小姑娘。颜初微微眯起眼,眸中温柔似水再也化不开,缓缓抚过她脸颊,低低道:“我不在你身边,要好好保护自己。”
清九微微摇头,紧紧贴住他侧脸,泪水决堤而下,兀自压抑着语声,不让他听出其中颤抖:“不会有事的,不许多想。”他看着她自欺欺人的模样,笑得温润而好看,是一贯的模样。
秦衣落在几丈之外,静静收了护身辉光,众人无声无息绕过两人,横剑挡住了他的视线。
颜初低笑道:“不许哭……以后,都要幸福。”
她轻颤着握住他渐渐冰冷的手,就像他从前一贯做的那样,语声中终于带上难掩的抽噎与痛楚,还有仓皇与无助,无力地威胁说:“阿七,阿七……我这辈子,好容易爱上一个人,你要是敢负了我,我绝不放过你……阿七,不准丢下我,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视野渐渐模糊,意识一点点抽离身体,连那最珍惜的人都不再清晰,紧紧握住的手掌一分分松开,哪怕再努力地抗拒,也抵不上生命的流逝,颜初努力睁大眼,想要将她在生命中多留一刻,只是身子终于无力地,重重向后倒去。
眼前渐渐黑了下去,呵,今天的夜,来得真早啊……就要结束了吗?如果可以,多想再亲手抚去她的泪痕,带着她,远远离开……意识渐渐模糊,仿佛沉入无边深渊,永无归途。
她的声音响起,像是在耳边,又像是在极远的地方,缥缈不可及,温柔中带着刻骨的痛,那样绝望而压抑的嘶喊:“阿七……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个人……”
看着你的背影,我已经得到幸福。
那我呢?没有你,我要如何才能幸福?
清九静静跪在他身边,泪水一滴滴落下,打在浸透了鲜血的衣襟上,打在他犹自温热的面容上,再一点点滑落,没入黄沙,再无踪迹。空气中只余她低沉压抑的,渐渐平息的抽泣,方才那撕心裂肺的呼喊似乎根本不是出自她之口。
只有熟悉她的人知道,她的疯狂,从来都是掩饰在可怕的冷静之下。
她轻轻俯身,一点点吻去他脸上泪水,微微偏头,落在他唇上,轻盈得仿佛怕将他惊醒。小巧的舌一寸寸抚过他的唇瓣,轻轻滑进,像是他给她的唯一那个吻,试探着,引导着,温柔而霸道地缠绵着。
淡淡血腥味在口中散开,再也分不清是她或是他的鲜血,她流连着,不舍地结束这个吻,压低身子,发丝滑落在他胸口,染上了殷红血色。
她低笑着,仿佛是对情人耳语般轻柔:“不是要带我走么?不是要带我回家么?现在后悔,可太晚了。”
有些霸道地咬住他耳廓,低喃道:“你娶不娶我?不娶,我也是要嫁给你的,别想逃。”
摸索着拾起那柄残刀,想要伏在他胸口,却又怕弄疼了他,只好半跪在他身边,微微偏头看着他唇边笑意,自己也笑得天真而美好,小声开口,还带着一点娇羞:“夫君,等我找到你,我就嫁给你。”
鲜血染红白衣,像是大红喜袍,呼啸的狂风便做丝竹喜乐;天地穹庐做洞房,这正魔两道俱是宾客,连证婚人也全备,唯一的不足,只是她没能穿上红色。
清九缓缓笑着,轻轻按住胸口。都说灵,与人不同,是没有心的,可为什么,这里会这样疼呢?呵……只是,疼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让她知道,她曾真真切切地活过,真真切切地拥有,而今日,她终于能看得清,终于能放下一切随他而去。至少,是她以为的看清。
掌中残刀再无迟滞,狠狠刺向了心脏。
晚凌太清楚她的性子,对峙着秦衣时早已在掌中扣下一道剑气,见她自戕,剑气蓦地发出打向她掌中残刀,却只落了个空。清九有些迟缓地偏过头,微微皱着眉看着打落她刀的人,似乎此刻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秦衣垂眸,似已不敢再看她的目光,只是把玩着掌中一柄短刀,依旧不带什么神色,只是唇边笑意中自嘲再也掩不住。半晌,他低笑了一声,缓缓道:“原来我终究还是输给了他。”
清九眨了眨眼,漠然看向他,似乎不管他说的是什么,都没有区别,似乎不管这世界如何,都与她不再有关系。
秦衣丝毫不在意,淡淡续道:“我以为,你能忘了他,只是,来不及了,我等不了了。”
没有悲哀,没有愤怒,也没有仇恨。心中就像被生生掏空了一块,再也没有喜悲。就像是累极了,再也没有力气管这尘世烦忧,七情六欲,再也没有理由流连这世间万物,正邪苍生。
眼泪已流干,满面泪痕在风中干涸,就如同他胸口渐渐凝固的血迹。这个世上,若是他已经不在了,她留下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缓缓抬手,抚过眼角干涸的泪痕,忽的低低开口,甚至还带着一丝嘲笑:“你毁了我唯一的光,我再也出不去了。”唯有永留那黑暗梦魇之中,永无归途。
她缓缓垂下头,目光一刻也不肯自颜初身上移开,像是陈述着一个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实:“再也,回不去了。”
狂风扬起她长发,黄沙飞卷中她身形愈发消瘦憔悴,只是第一次,见到她这般倔强而孤独的模样。她果然已足够坚强,坚强到近乎冰冷,可以抵御一切,只除了……他。
秦衣第一次露出一丝苦笑,沉沉开口,哪怕这无谓的问句湮灭在飞扬风沙之中,根本无法传入她耳中:“你到底,有没有,真的爱过我?”
她却听到了,不曾抬头,只是轻轻一笑,学着颜初的样子眯起了眼,语声有些缥缈,带着疏离:“这个,你永远也不会知道。”